27、第 27 章

何思怀设想过千万种与父母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过眼前这种。

半月未见,多少应当有些想念,虽然不至于像一旁感性冲动的家庭一般泪流满面,也至少有着满腔感慨。

哪怕愤怒、悲伤、开心、后悔……任何一种比较夸张的情绪此刻拿出来都能算得上正常,可是他们一家三口僵持在小桌子旁,何思怀感觉到的现在却只有尴尬、尴尬、尴尬。

他甚至希望台上糟糕的表演长一点、再长一点,因为他实在是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们俩。

虽然前一个星期,每个人都已经把“该对父母说的话”写成稿子,经过老师校长的层层审核,背的一通烂熟。但是何思怀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哪怕是背发言稿,何思怀也觉得太过不合时宜。

他们知道吗?知道这个学校虐待体罚学生,知道自己在这里接受不到正规的教育,知道除了被教官打还要受学生干部的欺负……他们知道吗?何思怀满脑子只有这个问题,他心里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直接关系到这一记苦肉计是否能够起效,关系到他还要在这个地方再留几个小时还是几十天、几个月、几年。

学生才艺展示已经告一段落,道貌岸然的刘民军穿着白大褂在讲台上发言,他扯着不着边际的心理学理论、精神医学的专业知识,把泯灭人性的暴行镀上了一层华丽的外衣,何锋和陈敏敏听得异常投入,时不时还给刘民军投去高知间惺惺相惜的称赞。

何思怀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他又不经意地瞥了眼无人照看的江北,忽然觉得一个人独自坐在角落、有父母尴尬的视线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他此时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一场见面实在是让人窒息。

刘民军的讲话结束,接着就是一场重头戏表演。

被选取的“学生代表”在讲台上发言,阐述自己的“学习感悟”和“心路历程”。

穿着校服的少年僵硬地站在讲台前,双手攥着话筒。他的父母双双来到讲台前,面对着他,期盼又紧张地盯着准备开口的少年。少年抬起头,又倏地撇开眼神,何思怀看得出他在颤抖,他害怕表现出了差错,他恐惧他的发言不能让家长满意。

“……来学校之前,我叛逆、厌学,我逃课去网吧、我跟同学打架,父母为我操碎了心,我还跟他们争吵顶嘴。”

少年机械地背诵着滚瓜烂熟的稿子,文笔不怎么样,何思怀猜得出来是他自己写的稿子,但是不知道经过老师多少层的审查与修改。

“……在学校的这段时间里,我学到了太多太多,我懂得了礼义廉耻,我也看清了曾经的自己,是老师和校长的谆谆教导给我指明了正确的方向,这份教诲我一辈子都会铭记于心。”

可不是吗。何思怀心想,这份回忆大概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你们给了我生命,你们抚养我长大,我却做了这么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是我不孝,我对不起你们,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接纳我,给我重新来过的机会。”

少年扑通一下跪在父母面前,头发半花的母亲早就泣不成声,满脸皱纹的父亲也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一家三口在悲情的背景音乐中抱成一团,少年也流下了眼泪,却不知几分是为了悔恨,几分是来自恐惧。

感同身受的家长们大多也开始眼泛泪花,气氛渲染得非常到位,少年提前“出狱”在望,何思怀在心底恭喜他。

和情绪高涨的家长不同,坐在另一边的学生们更多了一丝麻木。何思怀垂着眼睛,不说话、没表情,稍微令他觉得没那么丢脸的,就是自己的爸妈似乎并没有被感动到,仍然满脸冷漠,盯着自己。

也许他们不会被理论之外的东西打动了。何思怀在这份冷漠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忽然体会到从江北的视角看自己是多么讨人厌,大概就像是现在他看自己爸妈那么讨厌。

何思怀觉得自己要翻天了,讨厌父母,自己曾经怎么敢想这种话,现在简直信手拈来,甚至还有些自持正义。

方才的少年结束发言,又有一对母女走上台前。少女含泪表达自己的后悔,并发誓会在这里好好改造,妈妈说舍不得,但是为了你好,我们母女都再坚持一下,少女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母亲也哭。

何思怀猜,女孩子哭一定是因为“她们母女都再坚持一下”,她可能一听到这句话,就坚持不下去了——不怕日子苦,就怕苦日子没个头。

一番“狱中感言”给家长们打了一剂强心剂——孩子变化真大,先前在家里闹得沸反盈天的小祖宗们,现在一个个又乖顺又懂事,刘校长的理论运用到实践,事实就是效果非常明显。

果然专业的问题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处理。家长们一个个颇为满意,不得不承认这钱花得不冤枉。

何思怀一直不知道父母花了多少钱才把自己塞到这个地方,因为平常没什么消费观念,在钱的方面考虑从来都不多。直到听到学生家长发言,说自己“卖了房子就为了赌孩子一个光明的未来”,他差点没忍住,眼球都快充了血。

何思怀家境中等偏上,读书人赚不了大钱但日子过得也不会苦。他不知道这一顿“大改造”要搬空家里几成的积蓄,但他一想到他们俩作为一个文化人,却被用这种方式骗了钱,屈辱和愤怒此时也不知道哪个更多一些了。

在何思怀心里这就是诈骗,甚至比诈骗还要狠毒,这是剐了人家的心头肉还要人家给钱,这是杀人诛心。

终于,冗长的发言阶段告一段落,刘民军撤销禁令,现在开始是“亲子谈话”时间,父母和孩子可以“自由”交谈。

礼堂里,声音渐渐涨潮,从细小的嗡鸣变成没顶的喧嚣,周遭不乏哭泣与谩骂,唯独何家这一方桌椅成了真空般的“绝对领域”。

何思怀终于不得以对视了父母的脸,他有成型的讲话稿,但此时只是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其实只要求救就好了,把种种遭遇尽数吐露,完全不需要提前准备“伤口”,完全不用自己受那么大的罪,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的爸妈并不知道并且不认同暴行的发生,否则桌角的这台简易监控会在“探视日”结束的瞬间,把他送往地狱。

何思怀的行动准则是凡事为自己留一线,再微小的可能都要算得到,每一条支路都要能走得通。

“思怀……”率先没忍住开口的是陈敏敏女士,何思怀怕她说些什么扰乱了自己的心绪,连忙背起讲话稿切断她的话。

“爸、妈,我错了,之前一时叛逆才说自己是同性恋。这段时间我在这里进行了彻底的反思,我明白自己就是跟风、好奇,事实上我一个十七岁的小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何思怀开口特意打乱了语序,本来井井有条、层层递进的发言稿这么一说,倒是有几丝临场发挥的自然感,“同性恋本来就违背自然规律,是恶心、大逆不道的。我让你们失望了。”

何思怀不给他们插话的机会,一番忏悔之后又一堆引经据典,从各个角度批判自己的“逆天”行为,文字很有说服力,但是表演上欠缺了点火候,像是一个文字颇有张力的写手,聘请了一个情感表达不怎么样的发言人来读自己的手稿。

何锋完全能看出来何思怀并没有认真的反思,十七年来他对这个聪明得有些狡猾的儿子了如指掌,他知道何思怀越是口若悬河夸夸其谈,心里越是有另一番自己的想法。曾经何思怀把这一套用在为人处世上,何锋觉得很好,既不得罪人也不为难自己,毕竟他不希望何思怀在人际关系中投入过多精力,这种半推半就的处理方式真的很适合他。但如今儿子的心口不一用在了自己身上,这是他绝对不允许的——家里人就要坦诚相待,这是他定下的规矩。

何思怀看见何锋眼里在冒火,知道他看出自己态度不端正了。他并没有太多的情绪,也没有要坦诚相待的意思。毕竟这一套是说给监控听的,跟他何峰没有关系。

他说完话,父母没有任何回声,像是自己花了大价钱造了一艘泰坦尼克号,浩浩荡荡扬帆起航,却直接被海底的黑洞瞬间吸走,甚至连浪花都没有激起一朵。

但他知道他们两个此刻内心的汹涌澎湃,他们一定在想很多很多,陈敏敏他猜不透,何锋大抵已经被自己气得快疯了。

叛逆的感觉太奇妙了,如果没人给他点教训,他可能会上瘾。

何思怀终于把憋了半天的杀手锏放出,半个早上他都把自己划得惊悚不已的胳膊藏在桌下,现在他慢慢地,看似不经意地,从监控看不见的角度把胳膊抬起。

看,我给你们准备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