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何思怀这一夜就这样躺在水泥地上。

到了半夜,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也没有睡意。

他维持着半蜷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巷子口,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丝,情绪低落到了冰点——没有明天就要见父母的期待紧张,也没有明天能不能走得成的惴惴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在低落什么,明明这每一滴鲜血每一寸伤疤,都是自己为了换明天的自由而准备的筹码。或许是看起来太狼狈了,何思怀没来由地心疼着自己。

他不会承认自己失落的源头,就是江北那个绝情的背影——我们再也不用见,应该是对何思怀而言最美好的祝福。

他睁着眼,一直放空到天蒙蒙亮,赶在所有人被起床号叫醒之前,走到路边的洗手池,把满手臂的血渍冲洗干净。

——新鲜杂乱的刻痕带着凝固的痂,像是雨天被翻出泥土的蚯蚓,丑陋、扎眼。

何思怀只割了小臂内侧,在面对爸妈之前还是尽量藏一下。

太阳初升,何思怀冷静到了极点。他此时没有任何期盼或者情绪,脑子里面只有今天该做的一条条一列列,该到哪需要额外注意的具体事项。

开始“家校互动”之前,一切还是沉闷、紧张,他们还在努力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在把自己内心各异的想法与心情压抑——这一次“探视日”,对有些人来说是翘首以盼的第一次,对有些人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有期待着与父母相见欢的,有害怕自己表现出差池的,有兴奋期待的,也有麻木不仁的……

今早的何思怀平静中带着巨大的冷漠,窦子康觉得莫名有些凉意,第一次斟酌着不敢跟何思怀说话。

事实上何思怀一早开始,就在给自己做负面的心理建设——他刻意把自己的迫不及待和美丽幻想给冷冻冰封,因为他知道他经不起失望,所以一开始希望就得掩掩藏藏,毕竟从失望到失望,来得才最不伤人。

吃完早饭才不过七点,家长们还没有入校,学校在此之前会进行严格的搜身。

不知道手臂上的伤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何思怀大脑中闪过这个问题,也就是一闪而过而已。

他现在真的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凛然,颇有看淡生死的风范。

今天早上唯一的情绪波动,是在排队搜身的队伍看到了江北,他依然像平常一样置身事外,依旧是神色发冷,但他从始至终没有看何思怀一眼,这让何思怀非常的烦躁。

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了搜身检查,教官抓着何思怀姹紫嫣红的手臂,没问三问四,直接记了名字。

何思怀宛如一具死尸任其摆布,脑袋里没有任何害怕或者紧张,只是看着他跟红袖章说情况,又看着红袖章匆匆跑去跟校长告状——那又能怎么样,家长来都来了,还能不让见面不成?至于秋后算账,何思怀已经觉得没所谓了。

早八点,学生先被安顿进学校大礼堂,一一点名确保全员到齐,开门,成千的家长从许久没有敞开过的大门涌入。

何思怀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乍一看这样毫无秩序的人流着实让他不适应,只是稍微换一下思维便发现,眼前这样的自由、无序才是他曾经拥有的正常的生活。

这个大礼堂的建成大概动用了这个学校一大半以上的投资,比起有着上世纪既视感的教室、食堂、小黑屋、惩戒室,这个非常宽敞且认真粉刷的宽大礼堂简直是贵族档次。

——虽然没有吴州一中的礼堂大,也没有那里的精致,但是何思怀已经不怎么拿着两边进行比较了。何必呢?

这是何思怀第一次进礼堂,先前一直用大锁锁得很紧,何思怀还以为这里是被废弃的教室。

这个地方的构造比较特殊,不是正规礼堂那种阶梯式的紧密排布,而是一马平川,每个单座面前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堂而皇之摆着摄录设备,桌子的对面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显然是让家长和孩子“面对面交流”准备的。

这些桌椅面朝中央一块圆形的高地摆放——这大概就是类似于讲台的地方,一会儿刘民军会在这里讲话,被安排好的学生要在上面进行“忏悔”,没什么准备的家长要在上面发表对学校的感谢。

所有学生在单座面前正襟危坐,等待着不出一会儿对面就会坐下的一双人。此时教官已经撤出场地,留着准备发言的几位任课老师在教室里打转——说到底教官还是有些拿不上台面的。

何思怀有意寻找了一番,江北正坐在离他有些远的一个拐角玩着手,而那位穿着粉色睡衣的“疯女孩”李瑶瑶并没有出现在大礼堂内。

现在,刘民军和其他老师正带着家长分拨参观校园文化设施。这一个星期可苦坏了这群人——不仅要把虐待学生的踪迹全部消除,还得临时搬出一些看起来非常像话的摆设,甚至还准备了几出不怎么精彩的表演。

在何思怀有些震惊的目光之下,几个穿着劣质表演服装的女孩子搬着古筝上了圆形讲台。何思怀算是知道为什么女生每个周末都会单独授课——原来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而是被拉去排演“慰问演出”了。

一旁还有抱着笛子和琵琶的,全是女孩没有男生,应了这边遵从的所谓“男德”、“女德”——男生在背书、跑步上被盯得很紧,女生就被逼着培养一些取悦他人的技能。

这是何思怀第一次从“乐器演奏”、“才艺展示”中品出一些迂腐与愚昧,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

有些并非第一次来参观的家长提前分拨来到大礼堂旁的家长休息室,听着学校总结关于孩子的近况以及教学计划的进展。刘民军亲自领着的一队在校园参观,是刚来这个学校不到一个月的“新生”家长,何思怀的父母自然也在其中。

“我们给孩子准备了相应的课程和丰富的业余活动,在我们这里,孩子能学到经典文化,还能学到配套的传统技能——我们这里根据孩子自己的爱好,开设了民乐班、女红班、手工班等等,从思想和心灵上彻底感化孩子、改变孩子。”

刘民军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谎话,一边堆着笑推开了礼堂的大门,家长被放行,人流涌进硕大的礼堂,是亲子相聚的时刻。

孩子们集体起立,按照规矩送出最热烈的掌声,在这个能容纳几千号人的大礼堂内,发出着无比沉闷而扰人的声响。

家长们按照班级找到孩子的座位,按照流程,在刘民军放话之前,无论是学生还是家长都不允许开口说话,人流渐渐凝固,有的家长流下激动的泪水,有的少年微微颤抖,有的父母依旧面露愠色,有的少年则是期盼满满。

何家的父母在一众掩盖不住情绪的家长中气质超然,带着高级知识分子固有的冷漠和清高,与周围的一切拉开距离,此时已经冷漠了半个上午的何思怀和他们气场完全一致,整个一家人都散发着一种西伯利亚寒流的温度。

这才是真实的何家人——无论平时表现得多么彬彬有礼、温和亲近,本质上都还是自我为中心的三颗冰块。

站定,何思怀看着对面努力维持风度仪态、努力想和周遭普遍素质不高的家长拉开距离的爸妈,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他们先前从来没有对何思怀展现过这样冷漠的一面,但是何思怀隐隐觉得非常的习惯,看来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换一个角度说,有些事情连一家人也要藏,可真是荒谬。

此时站在父母面前的何思怀已经是一个星期没有完整睡眠的何思怀,瘦削得非常明显,小臂还藏着杀手锏,左手的肿胀还未消退。

是妈妈眼里先露出了恻隐,何思怀知道比心冷,她陈敏敏还略输何家父子一筹。

他和父亲何锋对视,他。清楚自己变了太多,他也清楚自己的眼神已经和半个月之前完全不同,但他不知道何锋怎么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读出自己在这里受到的委屈。

家长全部落座,掌声终于消停,大家面色都有些不自然,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膈应。

刘民军简单致辞,古筝少女悉数落座,一曲不怎么样的《茉莉花》弹得何思怀皱紧了眉,但是四下里却已经有父母感动到泣不成声。

接着又是一系列的表演,何思怀扭头去看——其实他对表演完全没有兴趣,但是他不想跟父母对视,他知道何锋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觉得后脑勺要被自己的亲爹盯出一个洞来,这就是何家人的作风,完全不管台上的表演,只关注这自己儿子的行为与变化。

好在这一出苦肉计本就不是演给他看的,何思怀悄悄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疤,他要在陈敏敏情至深处泪流满面时露出来,直接一记攻心——他们理解成被打的伤是最好,理解成何思怀自残也无所谓,毕竟能让何思怀这种情感缺乏动物自我伤害,也是非常需要警觉的事了。

看演出的时间太过煎熬,他下意识目光游走,捕捉到了角落的江北。

和周围压抑着的见面的紧张、兴奋或是其他不同,江北的对面空空如也。像是一切人情冷暖与他无关,他支着脖子看着演出,看不清什么表情。

而相对着,何思怀右手边一位母亲正对着一张空桌发呆,他眯了眯眼确认了姓名牌——李瑶瑶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