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这一周学校不打学生,就是为了在探视日前,让孩子身上的伤疤痊愈。

之前看江北背上的疤时,何思怀就产生过疑惑——为什么反复集中打在一片区域,相反,胳膊、小腿这些夏天裸|露的地方几乎没有伤痕?现在解密了,有的伤好得快,但有的伤烙上去疤痕会留一辈子。为了防止他们在探视日前还有非常明显的疤痕,平时下手会挑被衣遮住的地方,就导致挨打的地方也一直重复着“流血、结痂、流血”的死循环,根本不会发展到“恢复”的那个步骤。

有的地方考虑的太过周到了,何思怀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越发觉得江北那样明着跟学校对立,实在是太不明智的选择。

……江北江北!江什么北!!

何思怀突然觉得自己好不争气,人家都跟你决裂了,你还在动不动想着这个那个!他何思怀决定了,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尽早逃出去,出去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好好考试,免得引火烧身。

你江北就在里面待着吧!!

本来都是些气话,但是何思怀越想越难受——如果他这一次真逃出去了,出去以后怎么办?报警?他紧张快节奏的高三生活真的经不起这么打乱;曝光?先前有企图曝光结果被报复、甚至直接遣返回校的;视而不见?就让他们继续在这里遭罪吗……

如果是半个月前的何思怀,肯定眼都不眨就会选择最后一个——他自己逃出来就行,还有心思管别人?

但是跟江北相处了这段时间里,他的心境实打实产生了变化——一次次被江北帮忙、嫌弃、又帮忙,让他明白在无助迷茫的时候,一双手会带来多么巨大的力量,他多少次庆幸自己遇到的是“江北”而不是“何思怀”,却又为曾经的“何思怀”行为感到自惭形秽。

现在这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抱着满腔热忱的少年,这个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想到就会觉得安心的江北,他对何思怀说:“我犯贱,我不该管你这么多。”

何思怀忽然觉得没顶的难过——不是怒火中烧、无法理解,而是绞心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道怎么就连这样的朋友都抓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了,但他知道如果就这样跟江北分别,他一辈子回想到这十几天,他都只会觉得遗憾和后悔。

可是他还是没法跟江北讲和,因为他连问题出在哪里都不知道。

……

窦子康弄不明白,在这个没有挨打、甚至连伙食都上了个档次的一星期里,何思怀为什么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明明连最开始的适应期都挺过来了,日子快走上小康了,却整了一出人比黄花瘦出来。

“你是不是想家啦?”窦子康看着思绪飘忽的何思怀,实在是颓靡得让人心疼,于是咬咬牙,忍痛割爱,将餐盘里唯一一块肉拣给了何思怀。

何思怀有点感动——这些“问题孩子”很多都意外地真诚、善良,有时候往往一块瑕疵,就能让他们的父母看不见玉石本身发出的光。

他想父母吗?想吧。但不是因为想家才这样魂不守舍,他很清楚。

何思怀把肉又还给了窦子康——半个月才等来一片肉,窦子康自己馋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你多吃点啊,不然明天爸妈来了,看着得多心疼啊。”窦子康没再拉锯——虽然他一想到把自己送来“坐牢”的老母亲就恨得牙痒痒,但他还是相信普天之下父母的爱还是非常伟大的,尤其是能教育出何思怀这样优秀的人,来自父母的爱肯定少不了。

“我觉得你爸妈应该不知道这里什么情况。”一直都吐槽何爸何妈变态的窦子康难得帮他们说好话,“你明天好好表现,搞不好直接就能被接走了,如果跟爸妈有什么误会,回去说开了,也别恨他们。”

难得窦子康正经一会,何思怀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对爸妈有什么看法,不过他打心底里还是倾向于他们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根本没想好要跟他们说些什么,也没想好以后那什么样的态度对他们。

生我养我是你们,把我推进地狱也是你们。何思怀心情复杂,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大度。

明天就是探视日了,这一个星期学校什么也没干,只顾着反复排演、强调、恐吓。何思怀闭着眼睛都能重复探视日的全部流程,窦子康似乎已经做好了把何思怀送走的准备,在他眼里,全校符合毕业标准的也只有他,全校最不该来这里的也只有他。

事实上何思怀心里清楚得很,和爸妈矛盾的中心根本没有解决,他是个同性恋这个事实依旧摆在眼前。

改不了的,哪怕把我打死在这里。何思怀坚信自己弯得彻底,和那些跟风搞基或者摇摆不定的双性恋不同,他这是刻在DNA里的纯同,他曾经觉得自己恶心,但他发现自己真的改不过来便也学着接受了。

只是不知道爸妈什么时候能想明白。

现在想想,似乎把脑子一根筋的爸妈关到这种地方才更加合适——儿子弯了是打不直的,但是父母思想落后,可以靠着暴力强行灌输矫正。想到这里何思怀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扭曲了,这一段时间的非人日子里,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雨后春笋般在脑子里生长,何思怀怕自己出去之后有反社会倾向,时不时地给自己做一些真善美的自我洗脑。

但是眼下他要做的就是完全违背《孝经》所谓孝道的做法了——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为了让爸妈能直白地接收到他的求救,他决定“不孝”一回。

这个计划在一周前就已经成型了,但是为了防止战线拉长出意外,何思怀硬是生生等到了探视日的前一天。

伤口不能太长太明显,否则明天身体检查的时候就会被学校发现,但如果太小太轻的话,一是不一定能被父母发现,二是不一定能引起父母的重视。

其实之前被打的左手到现在还不握拳,但是表皮伤已经看不出来了,仔细看还是有比较严重的水肿,但是不知道的可能以为何思怀是单纯的吃胖了。

权衡下来,何思怀打算要把伤口做大一些——这就是在赌,如果能给爸妈带来视觉冲击,直接回家,就无所谓学校能不能看见了。

下了晚自习,何思怀跑回寝室,左思右想,拿着自己的瓷水杯匆匆离开——其实想想也怪蠢的,哪里有人出去旅游还会带着敞口的瓷水杯,何思怀觉得自己错就错在从来没有怀疑过爸妈说的话,脑瓜子从来没用在揣测人心上。

他抢先一步占据了秘密基地,他知道,只要自己在这里,江北看到了就会头也不回的跑回寝室。

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何思怀觉得此时一想起江北,给自己带来的痛楚就要远远大于父母的所作所为。

他蹲在墙角里,连月光都被高墙的影子所遮挡,是绝对的黑暗。

他听着校园内的喧嚣褪去,他看着月亮从这一头爬到那一头,他听见夏虫都吼倦了,风也不在搔动两旁的树丛。

安静得像是真空。

何思怀深吸一口气,举起陶瓷杯,对着墙角——用力摔下。

清脆的破碎声划裂了无声的空气,像是凭空出现在干净皮肤上的一道血痕,不仅扎眼,还不断涌着鲜血。

何思怀知道这一声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到了夜晚大家都会钻进壳里,恨不得把全世界屏蔽。

他快速捡起一片碎片,他已经顾不得考虑伤口看起来是体罚还是自残了,他只是想把痛苦都写在皮肤上,他要刺激爸妈的视网膜,他要求救,他要回家。

碎片没有丝毫犹豫地扎进皮肤里,这是和钢筋打手完全不一样的痛感,完全的尖锐的痛似乎要把他的痛觉神经彻底割断,肌肉、大脑、皮肤都在叫嚣着“怕疼”“住手”,可唯独掌控一切的大脑坚定地下达着“继续行动”的指令。

夜色下的血液是黑色的,何思怀蜷缩成一小团,却又无法停下来在手臂上刻画的动作。疼得快要受不住了,他把整个手掌直接按进了碎片堆里,再拿出来,手也被染成了黑色。

这个时候,何思怀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意识流的洪荒里,他分不清痛苦与快乐的界限,时间和空间弯成了克莱因瓶的形状,他找不到出口,被困顿在无止境的虚无之中。

“在这里的人是个有九个都疯了。”江北的声音在脑子里面嗡嗡响着,“我早就不是正常的那一个了,但我希望你是。”

我也不是了。何思怀看着一地杯盘狼藉,我也疯了,江北。

何思怀最后已经是半倒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皮肤像是刚被开采的大庆油田,他看着月光下白得扎眼的陶瓷碎片,他抬头看见巷子口尽头不知何时出现的江北,他刚想说“你终于来了”,他便看着他转身离开了。

原来你是真的不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