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怀第一反应不是“左手打废了怎么办”,而是“江北那么凶干嘛”。
总是莫名其妙被吼的何思怀还没从疼痛中抽离出来,整个脑子都是一团浆糊,一时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只是有些迷离地瞪着面前青筋暴起的江北,皱皱眉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头脑清楚过头的江北被何思怀这么一瞪,又开始想多了——他娘的是不是又嫌我多管闲事?没事干的我犯什么急躁?自己的事儿解决了没有又开始管人了?你太他妈闲了吧江北?
何思怀的眼睛就是自带魔法,只要何思怀不说话,光这么盯着江北,江北就觉得浑身哪哪儿都不自在了。
“我觉得我骨头的确得裂……”何思怀被一顿吼了也没生气——这才是他的真实性格,凭他不开窍的低情商,想要混到和班里所有人都八分要好的地步,好脾气是不可少的,只不过在这个破地方真被逼急了,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
“这已经不只是裂不裂的问题了。”江北躲开他的目光,努力平息下来心情,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跟他说明白:“这里不会给你好的治疗,得靠你自己慢慢把打坏的手长好了,长得好是运气,长不好就是残废,你知道残废意味着什么吗?”
本以为何思怀还会继续懵懂下去,结果人家已经收回了方才涣散一片的目光,再看起来,就又是那个带着几分精打细算的何同学:“我知道,右手要写字,不能动。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本来还想教育一番的江北,被这句“我知道”生生噎住了,合着他不是无知,他是真傻,有什么能比身体健全更重要吗?他要写字?写字能当一只手用?他要念书?你他妈给自己整残废了读那么多破书有什么用?!
江北把不可理喻写在脸上,就差给何思怀刻成牌匾挂在胸前,何思怀眼力见儿再差也懂江北再想什么,他不知道到怎么跟江北解释——这就是他们在价值观上存在的巨大鸿沟,他认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在江北的价值体系里,至少不如一只手重要。
“你不懂……”何思怀刚一开口,江北的脸就已经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何思怀实实在在戳痛他了——这一句“我不懂”直接把江北内心藏得最深的自卑、无奈统统翻出来,直接把两个人的天壤之别具象成了实体,拉到太阳下暴晒。
他跟何思怀这段时间的相处都有一些小心翼翼,因为觉得他太优秀、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和他做朋友,现在这一句“他不懂”,直接给江北的自尊心判了死刑立即执行——是的,你不懂,你懂个屁吗?
他一想想自己对何思怀的担心、处处帮他通关系、找便利,忽然觉得都是万般可笑的一厢情愿——他两本就不是一路人,未来只会越走越远,到时候人家自然会走他的康庄大道,而自己还是会回到自己那条幽暗逼仄的下水道,毕竟连相遇都是一场肮脏的意外。
人家不会念着你好、只会觉得你烦,没有你人家照样有美好的未来,你的存在甚至可能是人家人生里的一块污点。
江北越想越自闭,整个人钻进阴暗的牛角尖里,十头牛都拽不回来。
何思怀只能看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别的,总之气压极低,压得他连开口要说什么都给忘了。
“我他妈就是犯贱。”江北终于憋出来一句没头没脑的,何思怀愣是没听明白,“我管你那么多做什么?我太闲了。”
其实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就是——我江北做一只舔狗自觉尊严尽失,我舔不动了。
但何思怀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搞明白,怎么突然就生气,又是骂他又是骂自己,又扯到多管闲事之类云云,他觉得要么是自己想的太少了,要么就是江北太敏感了。
“北哥?”何思怀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江北,下意识伸出离得更近的左手,刚一碰到他的肩膀便吃痛的缩了回来。
江北本来已经下意识地回头,却又想起自己不该再犯贱,便毅然决然甩开何思怀,三两步没了踪影。
蹲在小巷里的何思怀忽然觉得心里一下空出一个洞来,不知道是手在痛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在疼了。
天早就黑得很透,没有江北的秘密基地黑的吓人,何思怀的心情湿哒哒的,甚至更多的是没反应过来的懵圈和恐慌,他抬头看看天——今晚一颗星星也没有,他忽然害怕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寝室。
江北并不在寝室,这应当早就在何思怀的意料之中,但是真确定下铺空荡荡时,何思怀的心便也又下沉了几分——原来江北除了秘密基地和寝室,还会去别的地方,原来不是什么时候想找就能找到他的。
他快速冲了个澡,通透饱满的左手沾到热气简直要炸裂开,他像个半残人士,艰难地用右手穿好衣服,再用着胳膊辅助,扭曲异常地爬上了上铺——左边胳膊也连着痛,借力爬梯子那一下感觉把血液都挤到了手掌,险些一个没忍住撒了手,在半身不遂前及时止损。
何思怀一声不响地侧身躺着,慢慢消化了刚才事情的全部过程,何思怀忽然也有些生气了——他本来今天挨打了就很不舒服,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都难受的要死,看到江北在等他本来还心情一片大好,结果闷头给自己一顿骂了还不说,还一本正经耍起脾气来了。他虽然是个gay,但他思维上还挺直男的,实在讨厌话话说不明白、两个人猜来猜去,但是显然这江北讲话不喜欢明说,有情绪喜欢藏着掖着,这一来二去的,简直比别人女朋友还难伺候!
先前腆着脸去跟他求和,已经是何思怀做人生涯最卑微的时刻了,现在江北自己整这些幺蛾子,何思怀打算晾着让他自己想——何思怀没考虑过江北想不通、或者已经打算跟他断交的可能性,在他的思维模式里,江北现在的样子跟别人女朋友耍小性子没太大区别,但是女孩子耍脾气靠哄,大男人想不开就该自己再好好想想。
寝室的灯还大亮,室友还有一两个没回来,其他的要么在忙自己的,要么三三两两扎堆儿骂人。
非常难得的是,朋友遍地开的何思怀到现在还没跟寝室那帮野蛮人混熟——跟江北不一样,这群人何思怀是真的没话说。
当了十几天的透明人,何思怀依旧老实本分,大家也没人在意他,大家说话也不避着。
“探视日有没有人想想办法啊?”
“对啊,那是唯一跟外面接触的机会了。”
面壁思春……面朝着墙壁还在想江北的事的何思怀,听到“探视日”立马被扯回了思绪。
还有十来天就是探视日了,怎么能在学校眼皮子底下,让爸妈接收到他的求救信号呢?
一边偷听一边生闷气,何思怀从寝室的对话里排除了无数种方案——先前有姑娘不管不顾直接跟父母诉苦的,结果刘民军告诉家长,这是孩子为了逃学想出来的借口;有人偷偷藏纸条儿的,见面前的搜身就直接暴露了;有人见面一句话不说光流眼泪,结果父母没领会到、学校领会到了;还有人要扯着家长去惩戒室的,被家长、教官一起按在原地一顿暴打……
目前没有成功的案例,所有尝试过“求救”的孩子最后的下场都异常惨烈。比起都是“第一次”的学生,学校显然经验丰富,各方面做得滴水不漏,从恐吓威胁到威逼利诱,一套做下来流程非常完整成熟,甚至连已经“毕业”的学生都被搞定得服服帖帖,至今还没有人敢站出来曝光这个黑色产业。
很难。何思怀听得心惊胆战,但是又有一丝侥幸——凭他和父母的默契,凭他对父母的信任。他相信一个眼神,爸爸妈妈就能看出来他在这里受了委屈,他觉得,只要信息传递出去,爸妈就会毅然带他逃离,回吴州、回去上学。
信任这个东西没法隔空加强,但是“求救信号”他可以做得尽可能明显——应该怎么做,何思怀暂时还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完美策略,但他相信这十几天的时间,办法肯定能想得出来。
半夜,左手疼得根本没法入睡,钻心的疼,一刻不停地疼。
何思怀把手垂到床下,充血的痛感燃烧着肌肤,却又带来轻微受虐的快感。
真的很痛,何思怀反复想起让他急火攻心的江北,困扰、疼痛让他浑身冷汗淋漓,于是一夜就也没睡着。
第二天,和江北擦肩而过,江北看了他一眼,从来没读懂过别人眼神的何思怀却突然开了窍——江北好像不打算和好了。
之后的好几天,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过,一直等何思怀路过秘密基地、却又没好意思进去时,他忽然反应过来——似乎不需要金岩动心思,他们俩的友谊已经自己走向破裂了。
快一周都没睡着觉的何思怀,此时吃完了饭坐在餐桌边发呆,对所有事情都毫无察觉的窦子康正在耳边聒噪。
“你难道没发现吗?最近一周我们日清都没人挨打。”
“嗯。”何思怀努力敷衍,精神憔悴——他其实没发现,因为他日清从不挨打。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
“因为马上要‘探视日’了!”
“?”何思怀听到“探视日”,努力回了回神。
“我找人打听的,探视日之前,我们身上明显的地方不能有伤,不然家长看了怀疑!”
何思怀听了,浑浊了快一周的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非常简单、直截的方案在脑海里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