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江北还没有做好跟何思怀掏心掏肺的准备——今晚的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了。
但是好不容易看到何思怀的性格有扭转的事态,江北觉得还是不能辜负了磨了半天嘴皮子的自己。
挑一些不那么丢人的事说吧,自己的过去那么多不堪,无论从哪个角度揭开伤疤来,都难免会吃痛会流血。
“说说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好了。”江北沉吟片刻,轻叹,站在现在回望过去,也多了几分看客的轻松。
江北的家庭情况其实也没有很复杂——父亲江兆年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母亲夏晓洁出身大户人家,曾经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嫁给江北的父亲,如今辞去原有的体面工作,全心全意做着家庭主妇。
——但是她并没有把江北照顾地很好,换句话说,她连自己都没有办法报的周全。
就像是很久以前的八点档家庭伦理剧,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夏晓洁刚一毕业就嫁给了“爱情”,婚前的江兆年有多少甜言蜜语,婚后的他就有多么暴力恐怖。
“他打我妈,揪她的头发往墙上砸。半夜掐她的喉咙,往她身上泼开水……”江北细数着江兆年的罪行,大约是想得多了,此时此刻也是出其意料的淡然:“我妈本来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结婚之后我爸总是骂她、诋毁她娘家,一开始我妈还有点生气,再到后面就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了。”
何思怀听到这里,忽然有些窒息起来。他忽然联想到江北先前挨打时一声不吭的坚韧,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已经经历过太多这样的疼痛,痛多了就不会害怕了。
江北的前十七年人生就是在家中瓶瓶罐罐的破碎声、江兆年的暴吼声和夏晓洁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度过的。小时候江北看不得夏晓洁哭,她一哭江北就闹着要去外婆家告状,但是直到有一天,已经被打得浑身乌青的夏晓洁给了哭闹的江北一记闷响的耳光,年幼的江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她打完我之后就朝我下跪。”说到这件事的江北忽然扯出一个带着嘲讽、但又非常无奈的笑容:“那是她第一次打我,她求我不要告诉她娘家的人,嫁给江兆年这件事几乎已经让她断了和家里的联系,如今吃了亏,她当然没有脸再哭着回去。”
江北谈起夏晓洁的时候,没有几分悲伤难过或是悯惜,更多的是深深的、掩藏不住的轻蔑。
“为什么不离婚……”何思怀终于忍不住发问了,这样的事情离他的生活太远,何家爸妈虽然固执偏激,但是夫妻感情一向和睦,暴力、诋毁,这些东西在他们何家基本上是不会出现的。
也是因此,何思怀对婚姻的理解也是涉世未深得单纯——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为什么要为一张名存实亡的纸,伤害三个人的感情呢?
“因为她没出息啊。”江北的肩膀似乎比刚才塌陷了一些,无助的负面情绪让这个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也显得疲累不堪。
他也不懂夏晓洁,被打、被骂、被羞辱、被践踏……却又打死不愿离开,她在背后嚎哭、尖叫、咒骂,她却说她还爱他。
不知道是有几分斯德哥尔摩倾向,还是本质上的死要面子。
“婚姻的本质就是一团糟。”江北的心情还受到了影响,“没有做好准备,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
江北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
不记事开始,江北就遭受着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暴力——小时候因为饥饿而哭泣,哭声惹恼了江兆年,婴儿的手背、脚背就被烙上了骇人的烟头烫伤;幼儿园时调皮捣蛋,被老师喊家长丢了面子,剪刀险些就戳穿了江北的耳垂;再到后来江兆年生意场上失意、被朋友惹恼、甚至是因为喝水烫到了喉咙,到最后都会变成一顿拳打脚踢、暴力相向……
但是夏晓洁从来没有为他求过情。
每次江兆年发疯,她都只是噤声、旁观,生怕战火惹上了自己。
江北每次挨打之后,都只能抱着自己的捡来的猫。摸摸它的毛,江北便也不觉得疼了。
这只猫是江北在路边捡来的,觉得可怜,就抱回家养。
因为有个不清醒的妈妈,有个永远像是醉了酒的爸爸,江北给它取名叫“醒醒”。
为了防止醒醒遭受江兆年的迫害,江北从来没有让醒醒出过自己的房间。
后来江北跟着警察表哥学来了很多防身的招式,加上少年人到了抽条的年纪,江北的个头已经远远超越父亲。
“他终于有一天意识到自己打不过我了。”江北说起来有一丝得意,“他开始收敛,下手开始变轻、接着连动手都没有就只是骂人,再到后来连骂人都不会了。那一段时间,连着我妈都一起解脱了。”
江北终于领悟了什么是以暴制暴。
哪怕不真的动手,也要让对方清楚和自己动手的下场。
那段稍得喘息的时间,江北其实也稍微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未来。
“我其实还蛮想读书的,但是前面缺了太多了,就放弃了。”
因为家务事成天浑浑噩噩的江北,中考非常合理得卡线进了县里最差的寄宿高中,和县里最差的高中生混在一起,有念书的心也没有念书的劲。
其实江北也有心仪的大学,但是在何思怀面前,他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那鸿鹄又怎么能理解燕雀们拼了命也想飞向的,看起来并不是很高的天空呢?
“最后,憋了一口恶气的江兆年,趁我上学的时候又对我妈下手了。”说到这里,江北深深叹了一口气,“脑震荡,我差点就没妈了。”
这句话在现在听起来有点像是粗俗的咒骂,但陈述的却是血淋淋的事实。
“后来我回家没见到我妈,才知道被打到住院了,之后我耐不住火,把人渣揍了。”
江兆年断了一条腿,夏晓洁还没出院,他就跟着也躺上了病床——夫妻双双病床躺,在外人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滑稽。
“江兆年在病床上咒我、骂我死妈玩意儿,我妈刚下床不久还跑过去照顾他,应和他,跟他一起骂我。”
何思怀听到这里,心里憋闷到险些炸开——都到这步了,为什么还要腆着脸讨好这种人渣呢?
成年人的世界他真的不太能理解,有些事真的比看起来要复杂太多了。
“最后你就看到了,我妈为了向我爸表达忠心,直接把我送到这里来‘改造’了。”江北此时目光下沉,瞳孔被阴影遮盖,看不见高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他们的血留在我的身体里,我都嫌脏。”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何思怀听了却气不起来,实话说,他的确觉得江北的父母太不是东西,但此时此刻作为一个外人,站在他的角度根本无法领会江北千分之一的痛。
这就是共情啊——因为别人的悲伤而悲伤,因为别人的愤怒而愤怒。
何思怀罕见地产生了共鸣,心脏微微刺痛着。
家暴这个东西,很恐怖,但却又很平常。
多少看似和睦的家庭背后有这样难以启齿的痛,多少受害者,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愿、不敢、不能揭发,致使自己和孩子一辈子都要被笼罩在暴力的阴影下。
可是你若是叫她勇敢,你又有什么资格?你劝他的话,她又何尝没劝过自己?
当一个女人没了尊严、失去了精神寄托,那个毁了她的男人却又成了她的“一切”。
这是多么畸形的社会常态,和脚下的这所“宁昌市青少年异常行为矫治专修学校”一样,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在看不见的黑暗处经历水深火热。
何思怀第一次觉得自己曾经的一切真的美好到虚幻。这也是第一次对别人的事情产生深刻的思考——先前的他纵然会在作文里写出发人省醒的漂亮话,也从未像今天一样说服过自己。
他觉得自己倒霉、觉得老天不公让他来到这种地方,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了,他简直就是一夜间被丢在破厨房的灰姑娘……可是跟江北一比,自己又是何等的幸运。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能够正常参加高考,正常发挥拿一个全省前十名,他可以去北大最好的专业,可以考试爸妈一直想让他学的金融,也可以厚着脸皮跟杨晨旭挤进一个专业,然后人生中再没有江北、没有宁昌市青少年异常行为矫治专修学校、没有这一段灰暗的回忆。
这本就是他原来应该走的路。
可是就这样了吗?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抬头向前走了吗?
虽然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这是何思怀第一次对他既定的未来规划产生怀疑。
……
“醒醒现在寄养在宠物店。我怕它适应不了,现在这么长时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还认不认我。”江北聊起猫的时候,方才,没有的无奈、温柔,顷刻间都泼洒在这片星光之下了。
——醒醒是他唯一的牵挂,也是他向往墙外世界的唯一原因。
“北哥。”何思怀看了看蜷缩在角落里的江北,忽然想抱抱他。
江北抬起头,给他一个还算明媚的笑容——他真的已经不在乎了,没有未来的人,也应该放下过去才对。
理性如何思怀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江北怕他有隐情,一直没问他来学校的原因,但是他本来就不是特别在意出柜的事情,这种以一换一的情况下,出于礼貌也应该主动坦白了。
“我说了你不要嫌弃我。”何思怀非常正式地看着江北,意料之外,没有紧张忐忑,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爸妈送我过来,因为我是个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