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何思怀过得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全感——大概是因为周围没有一个熟人的缘故。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本应躺在宿舍的江北不知从哪个拐角冲出来。还没等何思怀跟他眼神交流,江北便踉跄着趴到路边最近的水池,一阵干呕。
——这该不会是打到头,结果脑震荡了吧?何思怀多看了两眼,便跟着队伍继续向食堂进发。
此时江北已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上衣,鞭伤已经全部遮住,看起来和大家没有什么两样,何思怀稍稍感到一丝遗憾,也没想太多。
队伍里有人也看到了江北,但是已经没有先前看热闹的那份窃喜,只是瞥了一眼便赶紧避开眼神,生怕他看回来似的——真是奇怪。
何思怀既不讨厌江北,也不害怕江北,这样清白的态度可能在整个学校都十分罕见,但要是细究一下,还是因为他内心深处颜狗的本质在作祟——他是个在某些方面不太讲原则的人。
午饭何止是索然无味,强力克制住食道本能的收缩抗拒,何思怀几乎是捏着鼻子才将面前这坨东西按时吃完。按照习惯,他还是决定回寝室睡个午觉。
中午大部分人选择留在班级背书,听窦子康说,每天晚上还会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全文背诵项目,届时行刑官就不是“有气无力”的孙老头,而是荷枪实弹的肌肉猛男教官们了。
但是这并不构成何思怀打疲劳战的理由。作为名副其实的学神,何思怀学习一向讲究效率,他坚信,长时间地使用大脑只会让记忆越来越麻木,短暂的“充电”往往是事半功倍的良方。所以午休时间必须休息,哪怕不睡觉也不能勉强自己学习。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已经会背了。
此时何思怀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课堂上叱咤风云的表现而有所好转,事实上,这种事情对他这种学习尖子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从小就是从或是称赞或是敌意的目光里长大的,该有的云淡风轻还是有的。
一路上还在为可能被杨晨旭赶超的猜想所要挟,一身麻木和倦怠卷着没来由的恐慌。一直走到407的门口,一股刺鼻的84消毒液的气味才激得他清醒了三分——江北在干嘛?大扫除?
捂着鼻子推开门,果不其然整个寝室只有江北一个人。打眼望去,他正就着先前破掉的上衣,沾了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非常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床栏杆。一听到推门声,江北非常警惕地抬起头,两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你在打扫卫生?”何思怀率先打破僵局,事实上,他并不想知道江北在干什么,但是异常难捱的气氛命令他必须说点什么。
“你怎么回来了?”口气像是质问,江北难掩一身烦躁,此时回来的何思怀对他来说俨然是一名不速之客。
就算不太敏感的何思怀也能看出江北心情很差,看着他漂亮的眸子发出防备而有攻击的光,何思怀一下就明白了那群家伙为什么那么怕江北了。早上挨了那么一顿毒打心情必然不好,何思怀决定小心绕行。
“你继续……我不好奇你在干嘛……我就回来休息会儿……”何思怀摆摆手。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话,让江北产生了莫名的恼火。
事实上,江北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只要何思怀再多追究一句,他就借这个出口倾诉倾诉。可是何思怀永远都只是“我不好奇”“我不干涉”“我不多问”,刚开始接触还觉得是优点,很懂分寸,处得不累,但接触久了就知道所有的这些分寸、距离都可以转化成一句“我不在乎”。这让本来就浑浑噩噩的江北徒增了一丝“心寒”的痛感。
可是这样想着,江北又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么多年了,哪有人真真正正关心过自己?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如此矫情呢?
江北忍着全身的疼痛,迅速将寝室拾掇完毕,一言不发地钻回了自己的下铺。
但当他刚要闭上眼,床体一阵轻微的晃动便直刺他的神经回路!几乎是弹跳起步,方才还窝在床上的江北下一秒便直立在了床边,行动之迅猛犹如闪电,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脏一阵激烈跳动之后,才发现正挂在楼梯一半的何思怀正惊恐地和他对视。
“你干什么啊?!”受到惊吓的何思怀彻底放弃了淡漠人设,扯开嗓子吼了他一声——这江北是不是有什么毛病?青天大老爷似的给他摆脸色就算了,还动不动就整些个莫名其妙一惊一乍的,是个人大概都受不了吧?
这一声吼大概让江北清醒了几分,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搁平时他定是死也不会认错的主儿,今天却实实在在意识到自己的荒谬,他垂下眸子,上午屈辱不堪的回忆在他脑子里以片段的形式迅速闪回,继而前所未有地放下身段,几乎是以哀求的口吻问何思怀:“对不起。能不能请你不要睡在我的上铺?”
听到这句话,何思怀内心可谓是峰回路转五味杂陈——他实在搞不懂这人为什么要在这种破事上如此纠结,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有多恶心遭他这样的嫌弃,他更想知道他江北的上铺使用几k的黄金镀的这么精贵,还让人睡不得碰不得了?但何思怀这人就是很奇怪,越是生气他头脑越是冷静,思维也越是清晰,甚至连行为都更加彬彬有礼几分。
“不能。老师安排我睡的这里,这里也没有别的空床了,你要让我睡教室吗?”何思怀用听起来最温和但本质上却是最刺耳的话还击,他心里甚至悄悄期待着江北能够拍案而起跟他痛快干一架——何同学没有注意到的是,此时他已经非常失态了。按照何家的行为准则,在这种事情上过分纠缠,就已经是有失风度的事了。
然而让何思怀非常遗憾的是,江北并没有其他过激的反应,只是有些哀伤地看了何思怀两眼,便颓丧地躺了回去。
这人就是被惯的。何思怀闷闷地想。江北的示弱反而让他心情又坏了三分,恨恨地背过身去,闭上眼强迫自己开始睡觉。
此时此刻,江北正盯着上铺的床底板,虽然上铺的重量与他丝毫不相干,但却又好像实实在在化成了千斤重的巨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强烈的窒息感让他非常难安,但奈何上铺有人睡觉,他不想惹出太大动静。
当他强迫自己闭上眼时,耳边似乎传来了中年男子沉重的喘息,空气似乎都变得黏腻腥臭。
惊厥。
江北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再一睁开眼,发现一切都是幻觉。
其实何思怀睡觉还挺斯文,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了他爬上上铺的过程,江北甚至会以为上铺根本没有人。
但是江北就是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儿。
江北侧躺在床上,不敢闭眼。他两眼放空地望着前方,悲楚而无奈。
他一直在追寻着光,却无奈在黑暗里越发找不到方向。
——江北,等做完这一切就去死。死了就不用那么屈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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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起床号大概仅仅是为了何思怀这一小批人设立的。
当何思怀心事重重地清醒过来时,下铺的江北早就没了人影,何思怀睡眠也不深,但江北的悄然离开动静的确太小了。
难不成真有什么心理障碍?何思怀尝试着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没得出什么结论,但也不想再追究了——毕竟他真的不想承认,江北是因为讨厌自己才逃走的。
至于背后的隐情,何思怀根本没打算知道。他爸妈从来就教育他,管好自己,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
匆匆忙赶到教室,在清一色紧张背书的大环境下,睡了一觉还险些迟到的何思怀显得有些突兀。
下午是所谓德育课,也就是非常恶心人的洗脑课,相对来说压力小一些,但是大家听课态度也很端正——或者说是拘谨。
老师提了一些匪夷所思、三观扭曲的问题,何思怀顺风扯帆,答了极其违心却让老师满意的答案。这堂课大家都显得机灵些,至少没有一些特别耿直的二愣子坚守底线,一个个明面上都显得非常乖巧。但是何思怀还是因为优异的表现被表扬了。
他其实有些惶恐——他知道在这种地方表现突出不是什么好事儿,但是浮夸点说,他本身的确太优秀了,在这种破地方也很难掩其锋芒。何学神的确有尽力低调了,但是似乎无济于事。
只求求老师们别再大肆给他拉仇恨了。
到了傍晚,吃饭也没见到江北,这样想他一天只有早饭在食堂吃了。
何思怀没有太过发散思维,边吃饭便在脑子里回顾要背诵的内容——临时抱佛脚的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
晚上检查背诵的结果很惨烈,左边站着孙老头,大家排队背诵,背不过就去右边教官那儿领罚,错十个字换一棍子,不满十个按十个算。一篇文章下来,所有人的手几乎都已经被打成透明高肿的血袋。
何思怀知道自己如果顺利背完肯定要招人恨,但是权衡了一下利弊,还是选择尽可能低调地全文背完——毕竟这一棍子落下去,何思怀的手都不一定能吃得消。
果不其然,他刚一说完最后一句话,孙老头眼里便闪出浑浊的金光,高声夸赞他“孺子可教”,何思怀心里一抽,顺便合理怀疑他是不是只会这一个夸人的词。
下晚自习不用排队,何思怀忽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快速收拾好纸笔便匆忙往寝室赶。
然而就在走到宿舍楼的拐角时,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红袖章突然围了过来。何思怀右眼皮一阵狂跳。
“何同学是吧?”为首的瘦麻杆站定在他面前,何思怀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另一个高个子从身后按住了肩膀,“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