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 7 章

何思怀不知道连着在太阳下跪一个小时会不会死人,只是这一个小时拉得跟半个世纪一样漫长,地上的沙粒几乎已经嵌进膝盖的肉里,本来还想集中注意听校长瞎扯,到最后因为意识涣散也没能听进去一星半点——在此之前,上课走神是何思怀绝不会犯的低级错误,但是这种环境下,何思怀只能将精神都用在努力保证自己不倒下,而无心顾及其他了。

膝盖被硌得疼、背后被晒得疼、脑袋充血疼……明摆着的体罚让何思怀感觉自己身处野蛮社会,一边的孔子雕像都被玷污成了迂腐的色彩,他看着从下巴滴下来的汗水,在地面上开出一朵不规则的花,他不停用指关节敲打着地面来打发时间,刘民军的声音在耳边忽高忽低……直到一声闷响将所有发散的思维全部收束——终于有人撑不住倒下了。

何思怀抬起眼皮看,斜前方身体柴瘦的女孩歪倒在一边,大多数人没有抬头,刘民军的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便扬着下巴向前排红袖章示意,红袖章忙起身,因为保持跪姿太久,起来时狠狠踉跄了一下,江北耸了耸肩,不只是嘲笑还是其他。红袖章转身时小幅度地活动了双腿,何思怀看出其长舒了一口气,大抵是等这一刻很久了。

只是红袖章没有朝着女孩的方向去,而是离开队伍,片刻后回来手里领了一桶水。

天啊。何思怀在心里喃喃,果不其然,那桶水毫不留情地被倒在女孩的头上,方才晕厥的女孩挣扎了一下,颤巍巍地又爬起来,继续跪下。

这似乎只能称得上投到海里的一块石子,甚至连浪花都没能掀起一朵,仅仅是大家稍振精神的一味作料——然而“石子”本人却并不好受,软得像块泥土,却又不得不被晒干水分、黏在原地。

大家继续默不作声地聆听“圣旨”,红袖章念念不舍地趴回了原地,刘民军的下巴越扬越高,整个场景荒诞不经,好似灵长类生物进行的神圣加冕仪式,低智却肃穆。

又不知过了多久,何思怀已经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了,只能堪堪用双臂撑着身体,才勉强保持个平衡。女生部队又咚咚倒了两个,换了两个不同的红袖章浇水,其中一个没浇醒的磨蹭半天还是被两个家伙拖走了。男生里面撑着没人倒下,看着他们一个个抖得像筛子一样也没人主动晕倒,何思怀猜测若是倒了定是有什么惩罚。

闭眼睁眼已经没什么区别,趴了一个小时之后满眼只能看见雪花点,四肢从热的变成凉的,整个人绷在原地快成了化石。

等到刘民军一声令下可以起立时,何思怀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前面的江北站得倒是迅速又稳健,何思怀整个人却第一次感受到女生口中“体位性贫血”的眩晕感,双眼发黑天旋地转,仿佛一个没有四肢的人彘,虚脱的模样甚至不如一个坏掉的不倒翁。

咬咬牙,何思怀忍住想要借着前面江北肩膀撑一把的欲望,终究是站稳了,有几个人起立时没撑住栽倒了,大家瞬间拉开距离,没有人敢扶——比遭遇老头子碰瓷还要敏感。

红袖章们迅捷地回过头,掏出小本子开始写写画画。

队伍没有人有大动作,何思怀摸不清还有什么保留项目,他此刻连揣度猜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尽可能保持着让腿部恢复知觉的姿势,血液争先恐后蹿上四肢的麻痛让何思怀苦不堪言,恨不得真把自己做成一个光秃秃的人棍。

等所有人站定,红袖章也停下了手中的笔,将本子递交给刘民军。

没人注意到江北小声叹了口气,何思怀却瞬间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这是一周一度的“清算”活动,各位同学根据上一周红袖章记下的分数,当晚,去惩戒室“领取”不同等级的“惩罚”。

刘民军在上面报着分数,先前那些饭没吃完的、晕倒的也都被记上了一到两分。这里的换算机制何思怀还没能搞清楚,但看他们斤斤计较的模样便知道多一分都不是什么好事。

“校长!我明明记得我这个星期只有三分!为什么他们给我记了五分!”说话的是窦子康,他指着负责他名字的红袖章,怒火中烧。说实话何思怀没想到在这里还有这么胆大的,敢当面跟校长对峙,江北闻之也无奈地摇头,显然这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刘民军并没有理会他的上诉,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在你们中间,督察员就是权威,没有证据不要随便质疑权威。”窦子康傻愣在那里,那个红袖章肉眼可见的还给他一个嘲讽的笑容。

“为了给大家张点记性,再给他加上两分。”刘民军话音未落,窦子康整个人都变了色,敢怒不敢言,却又丧气到极点。红袖章忙不迭添上两笔,人群中有人窃笑了两声。

人类劣根性真是在这个破地方被扩大到了极致。何思怀站得浑身难受,仿佛全身上下的每个器官都被这莫名其妙的环境给污染了。

几百个人的名单只堪堪念了一小节以作示范,其余的人课下自行去公示处查看。唯独江北被单独念了名字,方才紧张的人群又兴奋起来。

——该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刘民军所谓的杀鸡儆猴法,不过是每周将“典例”单独拎出来,简短批|斗后当众惩罚。第一次“观摩”惩戒现场的何思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一向对什么都报着无所谓态度的江北本人,此时脸上都挂满了阴沉和隐隐约约的紧张。

他一步一步走到雕像边,像是奔赴死刑场的囚犯。一旁的刘民军依旧是一脸猥琐不堪的笑意,只是在何思怀看来,江北在他身边站定的一瞬间,无论是身高、气质、长相各方面,都瞬间高下立见——此时此刻的情景更像是矮小猥琐的太君押解着英勇就义的民族英雄,刘民军自以为的光芒万丈也立马被打回了原形。

“江北同学上周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刘民军似乎没有意识到在江北的碾压下,自己的形象是多么不堪,甚至因为能够大展拳脚而喜上眉梢:“这是严重漠视生命、对父母、对家庭不负责任的表现。希望在这里能给大家敲响警钟。”

在众目睽睽下,三四个教官带着道具一拥而上。情绪一直平稳但低落的江北没有任何挣扎,直接跪在地上,膝盖处似乎直接被砸出了血。江北皱了皱眉,没有一丝嚣张气焰。

何思怀混在人群里观望着,内心难免有些复杂。共情能力相当差的他都能感觉到江北方才那一跪的疼痛,当他看到教官拿着的手铐和带刺的钢鞭,仿佛一下穿越到《红岩》里关押革命先烈的渣滓洞。何思怀一阵恶寒爬上脊椎骨,方才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其他人,此刻也有些被吓到了,兴奋劲又被紧张感取代。

何思怀不知道,更恐怖的是,刘民军根本没有说要做什么处罚,这意味着江北要被揍到不能再揍为止——大概就是和死擦边。

咔咔两声,江北的双手被铐到背后,他木然地望着人群,眼神并没有聚焦。

“唰”的一声,魁梧的教官持着钢鞭劈开了空气,仿佛一道惊雷直接劈上江北的后背,江北整个人明显地痉挛了一下,被划烂的校服直接晕开了一条血河。那钢鞭上有倒刺,直接在江北背后的皮肤上开垦出无数道口子。

主要那鞭子的响声也着实惊人,何思怀整个人被吓得猛一哆嗦,虽然近视眼看不见钢鞭上的刺,但背后那一片姹紫嫣红直接在他脑子里炸成一朵巨大的烟花——他此时越发相信,这个地方和自己先前生活的文明社会互不相容。

又一鞭子下去,伤痕写出了一个诡异的红色“X”,随便找个好点的摄像机拍下来,就是一张绝佳的恐怖片海报。

江北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一直面向前方的头也垂了下来,呼吸沉重,面色惨白。

从第二鞭子开始,何思怀便不太敢看了,曾经他自诩胆子大、重口味,《电锯惊魂》、《死神来了》之类的老美惊悚电影,都可以边吃爆米花边看得很带感,但是当鞭子实实在在落在眼前活人的背上时,疼痛似乎被扩展到无限大——电影和现实差的实在太多了。

皮开肉绽。十鞭子落下来,连挥鞭子的教官都有些气喘吁吁了,江北满背的血腥,和他苍白的皮肤构成了鬼魅般的哥特艺术品。冷汗一层又一层地止不住地冒,浸到了伤口又是一阵腌痛,先前在惩戒室的几鞭子刚结痂便又被掀翻了,江北在生不如死中好几次将舌头送到上下齿之间,但总觉得这样死得太窝囊,便生生作罢了。

“反省了吗?”刘民军的声音飘忽而来,江北咬咬牙还没来得及作回应,刘民军便抢先开了口:“顽冥不化,再来十鞭。”江北险些暴起,但转念一想,自己方才也并不打算认错,便一偏头继续挨下去——这一鞭似乎都劈在心脏上,抽得江北整个人都被揪紧了般疼痛,下一鞭又挨上了肺,呼吸都险些停滞……一鞭鞭毫无规则、无法预测,永远不知下一道伤口是开在先前的沟壑上,还是崭新的皮肤里。江北想要晕过去,脑子却一下比一下清醒,仇恨和绝望在骤而攀上每一寸神经,不仅要死还要把这些家伙一起拖下地狱的念头整个爆裂开来。

前排胆小的观众颤抖地比江北还要剧烈,又有小姑娘无声无息落下了恐惧的眼泪,何思怀只是觉得过于震撼和惨烈,血腥味让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生理不适。

持鞭子的教官面色都有了些许难看。何思怀一下想到了莫言《檀香刑》,先前他津津乐道的一段,此时那种残忍化成了实体,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似乎一下领略到了先前从未感受过的内涵——“最后,赵甲一刀戳中了钱的心脏,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糊了的糖稀,沿着刀口烫出来。这股血气味浓烈,使赵甲又一次体验到了恶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除了一点钱的心头肉,然后,垂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第五百刀,请大人验刑。’”

终于,江北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