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在绝对黑暗的环境里,时间尺度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浑浑噩噩间,何思怀分不清自己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更估算不出来大约的时间。只是因为震惊而短暂空白的大脑,渐渐从父母的背叛中苏醒过来,荒唐和戏谑在漫长的时间里被勾勒得愈发清晰。

“比起学习,我们觉得眼下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因为我学习从来没让你们操过心。

“这个事情毕竟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不只是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法接受。”——我喜欢同性有碍着别人吗?

“我们不想拖到你上大学,你这个样子,以后在学校住宿,室友会排斥你的。”——所以我这个样子在家里,你们就排斥我?

“相信你能理解我们,爸爸妈妈也是为了你好。”——来了来了,又是这句,为了我好。

“爸爸妈妈相信你肯定能痊愈的。”——同性恋不是病,又何来痊愈一说呢?

爸妈的话还在不停地回放、重播。何思怀抱住脑袋,但是脑子里的声音却越发扰人,满眼的雪花点不自主地开始拼凑成画面。

“这边你只要配合得好,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学校上课了,只有把心态调整好才能有精力读书,对不对?”妈妈说话的声音颤抖起来,背过身去,似乎是抹了抹眼泪。

不知是多久前,一家人僵持在矫正学校的门口,何思怀就这样犟着,梗着脖子瞪着他们。

“你还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似乎是被何思怀的怒目圆睁给刺激到了,爸爸的巴掌都随着声音扬到了半空,但是又放下了。何思怀被这一声吼给震慑到了,眼神也从愠怒软成了悲哀——爸妈从来没对他动过手,这次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爸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以前从来不会跟我们做这种叛逆的事情的。”——所以这是,叛逆吗?

“你太伤爸爸妈妈心了。”

“你这是对我们整个家庭的不负责任。”

“你这是把自己的人生都给毁掉了。”

“我们到底哪里做得不如你意了,你要这样对我们?”

……

何思怀惶恐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天生内敛却骄傲的个性让他不愿意过度揣测父母的用意,但是的确是他们亲手将他推到教官的拳头下,推到这无尽的黑暗里——可是他们明明说过,最瞧不起的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粗暴教育。

曾经的何家是典型的精英教育,何思怀在父母的期待下一直有努力活成他们心中最好的模样,父母的严格管教加上自己的要强,何思怀的优秀几乎是命中注定。同时他也一直都是家长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性格温驯纯良,待人彬彬有礼,成绩优异,思想成熟。

曾经的他是父母的骄傲,同样他也是发自内心以自己为豪,但他也没想到,看起来牢固无比的家庭关系,居然脆弱到连一个秘密的重量都无法承载。

何思怀躲在墙角,思维的触角疯狂生长。

无所事事最大的罪恶就是会让人想入非非。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只有瞎想才能熬过时间,但是过度瞎想又会凭添焦虑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更加缓慢,产生了无限的恶性循环。

此刻何思怀就深陷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中。

他细细品味了父母的态度,突然难过得要命——把自己交给别人挨打的人真的是自己爸妈吗?不可能吧。

不可能的。何思怀笃定地想,这两个应该是化形成父母模样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外星人,真正的爸妈现在应该正被五花大绑,躺在飞碟里等待被人体实验,这个学校大约也是外星人在地球的实验基地,自己应该是整个地球上唯一一个发现真相的人,为了防止自己破坏他们的计划,先下手为强把自己囚禁起来……

——嚯,还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我。

何思怀心里居然有一丝掩不住的小骄傲,接着发现自己过分幼稚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心脏就撕裂般的疼痛——眼泪都要疼出来了。

“男子汉不要流眼泪!”父亲响亮的声音将他的泪腺生生堵住。何思怀被吓得一噎,环视了一周才确认方才是脑补出的幻听。

心脏还在狂跳,但此刻他再也没有哭泣的欲望和胆量——是不是有人在盯着他?

“有人吗?”何思怀下意识开口,声音虚弱而嘶哑,一瞬间何思怀甚至没听出是自己的声音。

当然不可能有回音,根本没有任何人。

何思怀痛苦的抱住头,想喊却没敢喊出声。

我大概是来到地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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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来到地狱了。

意识模糊间,江北脑子嗡嗡响着这句话。

临着“静心室”的是“惩戒室”,这里充斥着很多近现代实属罕见的行刑工具,品种之丰富,花样之齐全令人叹为观止,整个房间都透出一股影视剧画风的穿越感。

此时此刻,江北整个人被一根粗麻绳绑着双手,狼狈地吊在房梁上,他上身赤|裸,白皙的皮肤上却爬满了骇人的血色伤痕,脸色苍白,面部倒是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眼前的情景像极了抗日战争片里严刑拷打我方勇士的画面,江北悬挂在刑房里奄奄一息,一旁的教官正抓着粗长的皮鞭喘气,发狠要将他打到认错。

“你再这么作死,估计一辈子都得耗这儿了。”说话的教官姓王,虽然打得江北全身火辣辣地疼,但是江北不讨厌他。

——这人没别的本事,只能靠替人揍小孩儿赚钱养自己,其实还蛮可怜的。

“哼。”江北冷笑着,嚣张的态度换来了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他皱着眉甩了甩脑袋,耳朵里的嗡鸣声响了半晌才褪去——“啧。”

“江北。”面前两手空空的刘民军背着手,透过厚厚的眼镜能看出,他眯成一条小缝的眼睛里闪着瘆人的寒光,“我们对你采取的措施,都源于你的拒不配合。你这样的表现,我们没法跟你父母交差呀。”

江北盯着他,怒火已经燃到了嗓子眼——和刚才的教官不同,江北对刘民军可谓恨之入骨,更别说还非要拿他父母说事儿。

“你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了,还这么顽固不化。你看看,你要是有新来的何同学一半听话,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是不是?”

新来的何同学?江北没什么印象,他不爱记人,也无所谓谁爱来不来,但这句话又让他火了三分。

凡是有过童年的孩子,大约都会讨厌被拿来和别人比较,尤其是这种句式——“但凡你要是有谁谁一半怎样,也不至于吧啦吧啦……”但这句话精准踩雷的点在于“听话”二字。

在江北看来,在这种地方,听话就是懦弱,就是屈服,正是这群人一次又一次被打服了、打怕了,才助长了施暴者的戾气,才让他们坚信,打,就是治好这群怂货的唯一解药。

又是一个助纣为虐的蠢货。江北恨恨。

此时的何思怀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他大约没有料想到,自己在这种地方又一次拉了仇恨,更没想到的是,拉仇恨的直接原因,是因为他当时被打得几乎晕死过去,根本没有能力还手——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听话。

当晚的惩戒室的最终战况是,江北因为疼痛和失血陷入晕厥后被扔进医务室,但是最终还是没人能让他吐出一句认错的话。

次日清晨,恢复了生机的江北在一众教官的扭送下开启了口吐芬芳的究级模式,因为过分挣扎导致不到三分钟的路途走出了十分钟的长度,中间还因为踢中一位教官的要害又挨了一顿暴揍——倒不是为了别的,比起挨打,关禁闭要讨厌得多。

能晚一秒是一秒,更何况江北粗野暴力惯了,教官们押送这位“惯犯”的时候,都知道要增加人力确保其驯服——毕竟大家都知道,江北是个逼急了什么事都干的出的主儿。

“我艹你大爷!!老子杀了你全家!!靠!!给老子等着!!”

一声怒吼将何思怀从噩梦中扯了出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撞门声,接着“哗”地一声,门被打开,大片的阳光倾泄而下,像是上帝终于发现了地狱无光的一隅。

“神说要有光,然后就有了光。”何思怀读过《圣经》的大脑里嗡嗡响起来这句低语。

——但这光来得有些粗暴。

电光火石里,他看见两个比野熊还要野熊的男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少年,少年似乎也十分难对付,他猛烈地挣扎着,两只熊花了很大的蛮力才将他扔进小房间里——“哐哐!”门又上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少年的脸。

“你妈的!别逼老子!”野熊的声音从门外闷闷地传来,但被关进屋子里的一瞬间,少年满身的戾气和暴躁似乎都消失了——静得出奇。

有那么几秒何思怀甚至以为房间里根本没有人了,直到他听到少年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笑让何思怀有些头皮发麻,实在是充斥着极致的嘲讽与不屑,听得何思怀非常不舒服。

但是下一秒,少年的冷酷就破了功。不知怎么弄的,少年的手里射出一道白光,刚好打在何思怀脸上,何思怀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得一抖,显然少年也没好到哪儿去,只见那束光慌乱地一颤,继而又强装镇定地稳住了,接着响起来的声音还有一丝没能掩盖住的不稳:

“艹?还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