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诗会在采月湖南岸的一个亭子里举行。
亭子四周垂着纱帘,将里面隔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外面连着一块巨大观景台,台上摆着几张桌案,还有几个护卫打扮的人守在一旁。
唐晚晚几人赶到时,亭中已经坐了许多人了。
只是……
唐晚晚左看右看,在座竟没一个男子,都是些盛装打扮的小姐丫鬟。回头一瞧,竟连一直围在多言言身边的宋离也不知何时离队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有青年才俊么?
……总不会是叫我们这些小姐们来吟诗作对,比拼文采吧?
唐晚晚心中疑惑,但余光瞥见小花和宋早早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便没有贸然开口询问。
一会儿若真有这个环节,大不了……
大不了借鉴几首古诗词罢了!
正寻思着,就听左前方响起一道尖利的女声:“哟,这不是唐大小姐么!”
唐晚晚侧头一看,就见一个身穿紫色华服,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一脸嘲弄地看着她。
这姑娘生的一张瓜子脸,额头饱满,下巴尖尖,然而双眼却又细又长,看人时微微斜眼,便无端的透出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
这人谁?
珠环翠绕的……看起来挺有钱……
正在唐晚晚暗自猜测她的身份的时候,就听这姑娘又开口了:“听闻唐大小姐素来只爱舞枪弄棒,不肯研读诗书,怎的今日竟有此闲情逸致,来此参加诗会啊?”她说着勾起一边嘴角,上下打量唐晚晚几眼,“莫不是……唐大小姐年纪大了,恨嫁了?”
话音未落,周围已有阵阵窃笑声响起。
不少丫鬟小姐都扯着帕子捂嘴偷笑。
唐晚晚作为一个女子,却偏偏不爱诗书爱习武,在一众闺秀中显得格外特立独行,也格外扎眼。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别人不过背地里说两句闲话,可唐晚晚已经十七岁了还未定亲,在这普遍都是十三四岁就定亲,十五六岁就成亲的时代,已算得上大龄剩女。
不管什么时代,跟主元素不同就容易受到排挤和非议,唐晚晚也不例外。
许多人将她不合群的爱好和她“嫁不出去”的结果结合起来,当做教育女儿的反面例子:花绣成这样,当心以后像唐晚晚那样嫁都嫁不出去、一个姑娘家骑什么马?你是想像唐晚晚那样一把年纪连个提亲的都没有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只不过大家嘲笑归嘲笑,一般也不会有人脑子短路跑到正主面前当面叫嚣挑衅。
就连唐晚晚也没料到会遇见这样的奇葩。
但她毕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闻言倒也不慌,只是抬眼瞥了紫衣女子一眼,侧头问小花:“这是谁?”
小花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位是齐嫣然齐小姐。”
“哦~”唐晚晚在脑内搜索了一圈,发现没有印象,只好继续问道:“她爹是谁?”
这回不等小花答话,便听齐嫣然身边一个小丫头趾高气扬地说:“我家老爷是朴州盐运使同知,想必唐大小姐应该有所耳闻?”
听到“盐运使同知”几个字,唐晚晚顿时心里就有数了。
不管是在任何时代,盐都是非常重要的物资,跟粮食一样,关乎国家命脉。而盐运使同知就是掌管地方盐运的最高长官,是个显而易见的肥差。
这齐嫣然的老爹能当上盐运使同知,能力暂且未知,后台应该不小,这也就难怪这主仆二人都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平日估计受惯了追捧,因此说话也不经大脑。
唐晚晚倒也不至于跟她计较,在她眼里,这些小姑娘都还只是未.成.年的小朋友,因此只是略微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齐小姐,久仰,久仰。”
只是她没料到,她不愿跟人计较,却有人偏要与她为难。
齐嫣然慢条斯理地说:“听闻唐大小姐不学琴,不习书,不通棋,不擅画,就连女红也颇有些拿不出手……近日似乎连骑射师傅都连夜请辞了?不知是真是假啊?”
这语气中的讥讽嘲弄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唐晚晚听得不是很顺耳,便道:“流言止于智者,想必齐小姐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齐嫣然不依不饶:“嫣然驽钝,正是因为不知真假,恐有误会,这才特意来向唐大小姐求证。”
唐晚晚虽然不爱跟小姑娘计较,却也不喜欢有人踩着自己找存在感。
真把自己当成软柿子了不成?
“齐小姐知道的事情可真多啊!家中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入您的耳目,我唐晚晚深感荣幸。\"
“这么说,确有其事?”
唐晚晚不答反问:“齐小姐连唐府什么时候走了一个骑射师傅都一清二楚,不知可清楚我襄朝共有多少人口?多少田地?每亩田地能产多少粮食?每年又有多少百姓被活活饿死?”
“您作为盐运使同知的女儿,可知道襄国每年能产多少食盐?又需要从他国购进多少?如今市面上盐价几何?”
“这……”齐嫣然显然被她问住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别说是齐嫣然了,周围的小姐丫鬟们也都是一脸茫然。
“不知道?”唐晚晚皱了皱眉,随即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了,齐小姐每日打听各家小姐的后宅私事想必已经够忙了,自然没有时间再来了解这些鸡、毛、蒜、皮。”
齐嫣然听出了唐晚晚话里的讽刺,气得脸都青了。
在她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的黄衣女子忽然开口道:“唐小姐既然问得出,想必心中也早有答案,还请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唐晚晚若是果真答出来了便罢,倘若答不出来,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齐嫣然听出话中陷阱,冷哼一声,摆出看好戏的神情,跟着说:“还请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唐晚晚不慌不忙地一甩袖子,往左迈了几步,露出身后的多言言:“言言,你来告诉她们。”
多言言:“……”
多言言显然没有想到唐晚晚会把这个问题甩给自己,他怔了怔,这才道:“据《襄朝人口清查》以及《襄朝农业手册》记载,迄今为止,襄朝举国上下除去未满周岁的稚子,共有七千三百五十九万六千七百二十一人,田地约有八千六百多万亩,以黍麦来论,亩产约有两百三十斤,诸多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每年被冻饿致死的约有三千多人。”
亭中众人显然没料到有人竟真能答出来,还答的这么详尽具体,不由面面相觑。
多言言继续道:“襄朝每年只能产食盐两百万石,还需从东陵购进两百五十万石,因为漕运不通,陆路运输所耗甚巨,食盐价格居高不下。如今市面上的食盐是五十文一斤,相当于十斤精米的价格。”
他答完问题抬头一看,却见亭中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唐晚晚看去。
唐晚晚接收到他的目光求助,不仅没有出手相助,帮他挡挡视线,甚至还让得更远了一点,以便所有人都能看到多言言的脸:“忘了介绍,这是家姊,多言言。”
众人这才看清了多言言的外貌,不由大为惊叹,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唐府竟还有这样一位仙姿佚貌的小姐?!”
“以前怎么从未见过?”
“也不知定亲了没有?”
……
多言言耳力甚好,将她们的议论声听了个一清二楚,尴尬的脸都红了。唐晚晚见状轻笑一声,这才又重新走到他前面,挡住了众多或惊艳或好奇的视线。
“我知道诸位对于我不学琴棋书画,却偏偏喜欢舞刀弄棒有些看不上,但是,我不觉得这是错的,今日问这几个问题也不是为了卖弄。”
唐晚晚的目光在亭中扫视了一圈,缓缓道,“我只是想告诉各位,喜欢诗书还是喜欢武艺,都是个人自由,并无高下之分。我修习武艺原也不是为了好玩,习武之苦时不下于拉纤耕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到头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能有多开心?”
“我也是身娇体弱的大小姐,也是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我受伤了也会痛,冰天雪地里也会觉得冷,我难道不知道每日抚琴赏花,下棋品茶会既轻松又合群吗?”
“可如今襄朝局势危殆,我虽为女子,却也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修习武艺这许多年,不畏寒暑,不惧伤痛,不是因为我喜欢,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大宇中倾之时,可为擎天之柱,护得一方安宁!”
此话一出,亭中顿时一片寂静,半晌无人再发一言。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立在亭子正中央的唐晚晚,只见她红裙飞扬,眉眼灼灼,整个人如同一团猎猎燃烧的火焰,明艳中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肃杀,竟令人不敢逼视。
……
“啪、啪、啪!”
不知过了多久,亭外忽然响起几声鼓掌声,有人赞道:“说得好!”
声音温润清朗,如玉石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