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意识再浮上来时,雪砚感觉身体在一颠一晃。像卷在了浪头里。

眼前一片昏暗。

而脑子里的某一处,仍回响着乒里哐铛的厮杀声。

她不适地挣了一下。上方有人说:“醒了?”她努力地把眼撕开,便看见了丈夫的修罗脸。婆娑的光影中,显得令人惊心的硬铮和冷厉。

她的心骤缩一下,又徐徐地松驰开了。冲他呆望一会,扭头一瞧,才发现已到自家的马厩前。覆雪的檐角上挂着几盏马灯,一片清冽冽的况味。

一阵风过,几片枯叶像滴血一般从树上凋落下来。雪砚死死地盯住看。瞳孔都要竖起来了。他循着她的目光瞅去,不解地问:“你瞧什么?”

隔了一会,她把脸转过来。魂都散光了,两眼迷怔怔像个未经世的孩子。嘴上倒比鸭子还硬:“......府里的夜景好美。”

他端详着她,安慰说:“放心。刺客进不来这里的。”

“当然。有四哥在,我一百颗心都放下了。”她冲他乖软地一笑。浑身抖得像打摆子。周魁一整副的铁石心肠都揪了起来,恨不得把她藏进自己的身体暖一暖,焐一焐。

仆人掇着马凳子来伺候。他直接带她飞下了马去。因为雪地里一场厮杀,两人都脏得不成样了,裹了一身的泥浆和血浆。两双脚都成了泥蹄子。

他径直抱着她穿过了角门。回到自家院中,立刻炸起一片惊慌。两个嬷嬷瞅着一身泥浆的女主人,惊声说:“这怎么说的,怎么说的!”

“没事,嬷嬷。”雪砚笑得一脸大将风度,手抖得跟筛糠似的,“我们打了个胜仗。”

“诶哟,你个糯米人儿打啥仗哦。”

周魁淡声吩咐道:“去把后舍的浴池子烧上,再烫一壶酒来。”

仆人们立刻火烧火燎地奔忙起来。起锅炉,擦浴池子,上灯,熏香,备衣,烫酒。每一双腿都转得像翻连枷似的。

急急风来,急急风去。

两人换下脏的外袍和泥鞋,略微净了净手。一壶酱香陈酿已烫热了。他面无表情地慢斟两盅,递了一盅给她。“来,压一压惊。”

“是辣酒么?”

“嗯。”

“我不能吃辣酒。”

“喝。不喝要惊风的。”

她犹豫一下,接过来一口闷了。火龙“烘”地往下烧,把腔子里全点燃了。她的眼里辣得直出水,拿帕子拭了一拭。

这下可好,就像破开了一个缺口,眼泪开始湍急地往下掉了。

一颗紧着一颗,擦拭也来不及。

她垂头叹气,“这酒也真太烈性了,太烈性了。”

清亮的玛瑙泪珠子坠在玉颜上,洒在毡毯上。比“梨花带雨”更凄美三分。这模样,能叫最硬的心肠也化成水。

“嗯,哭吧。”他伸手摸住她的头,说出了一句软话:“不怕了,胆小鬼。”

她的泪越发滂沱了。

他肚子里掏不出别的软话了,只一个劲儿说,“哎,你这胆小鬼......莫哭了。”转头又说,“哭了也好,哭出来好受一些。”

这话似有几分道理。一升的泪流出去了,她身上的哆嗦也少去一半。这时,后头的浴池子也烧到了火候,热气腾腾的了。

他粗着声气儿说:“走,洗澡去吧。我的胆小鬼。”

雪砚是第一次用家里的浴池。

太奢华了,这是把杨贵妃的华清池搬过来了。

它是从一整块巨大的玉白石头里抠出来的。抵得上木浴桶的三倍。池边一条引水沟,把污水都引到外头去了。

壁上有六个怒张的龙嘴。

一摇轱辘,隔壁蓄好的热水冷水就从龙嘴里哗哗地淌过来。

真是好得近乎造孽了。

雪砚泪痕未干,怯怯地打量了一遭。不知怎么下手洗这个澡。因为他也一起进来了,并且,已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的皮,又把手朝她伸了过来。

雪砚赶紧往地上一蹲,蜷成了一只兔子精。

他无奈地撇一撇嘴,“行,你就蹲这儿害臊一夜吧。”就自己先进去了。见她埋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真打算害臊一夜,他又扭头说,“快过来,会冻着的。”

“诶哟,求你饶了我吧。”她低声哀吟道,“你不臊,我还臊呢。”

“过来,”他漫不经意地撩水擦洗着,使个诱敌之计说:“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喊姐姐也行。”

她没有吭声,过一会,才抬起了泪湿的脸蛋子,“别的话也行么?”

“嗯,都行。”她这么一个闺中的小活宝,才跟了他三天就去地狱游学了一趟。真是受大罪了。男子汉大丈夫,哄一哄妻子也是该当的。

他把一句“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咬在唇间,准备大大方方地赏给她了。

雪砚直起身,望着丈夫有了弱弱的期待,“真的?”

“嗯。”

“那,你就说一句周魁是小狗,再学三声小狗叫吧。”

周魁好一阵气血翻涌,噎得要死不活了。他猛地探身一捞,把人往水池里一插,以雷霆之速剥了她的皮。雪砚“啊啊”惊叫几声,像条鱼儿飞快潜到池子的另一端去了。

两人像猎人与猎物一般,你瞅我我瞅你地盯了会儿。

“哼,我看你根本还没吓够。皮实得很!”他冷眉冷眼地说,“欢脱得很呢!”

她抱着肩缩在一角,娇怯又哀怨地顶嘴:“早吓得够够的了。你干嘛凶神恶煞的。我没被刺客吓死,倒要死在你这个自己人手上了。”

他瞪着这张出水芙蓉的脸,不够冷地冷笑了一声,“哼,别缩得像只兔子。我要吃你不成?赶快洗,别冻着了!”

室内里烧得云蒸雾绕,暖融融的。热气一丝一丝地渗入肌骨。雪砚倚着池壁匀了几口气,感觉手脚的颤抖没那么严重了。

彻骨的阴气被热水驱散......总算活了过来。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气,置换着脏腑里的抽搐感。过一会,又正告了他一句:“四哥,我要洗头了。你可别偷偷从背后冒出来,我会吓出疯病的。”

他懒懒地横她一眼,拿起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雪砚就着一个温水的龙嘴冲头发,抹皂膏子。每隔一会就戒备地向后瞅一眼。

自己吓自己,忙得不亦乐乎。

他平展着两条胳膊,放松地靠着池壁。像假寐的大老虎那样眯着眼。似乎对这一惊一乍的小兔子完全没有兴趣。

脏水沿着小引沟淌走了。

她拿起一边的牙粉擦牙漱口,清除嘴里的酸苦味儿。又含上一块香片......

屋里点了六盏青花缠枝的瓷灯,溢出如水的光辉。乳白的热雾袅然上升,如面纱一般柔柔地拂动着。渐渐的,她骨头里封冻的坚冰都融开了。

血腥气和厮杀声也随雾气飘远了。

雪砚彻底放松下来,几乎想在这温热的池子里眯一觉了。她的眼神惺忪起来,迷怔怔地落在了丈夫的身上。

望着眼前的他,想的却是搏斗时的他。那摧钢断铁的力量,藐视一切的雄姿......想着、想着,雪砚就痴掉了。

以前,只听说他的武艺高得令人发指,却没有真切地感受过。这一次可算领教啥叫“无敌”了。她咂着“无敌”这一字眼,心里忽然滋出了一股猛烈的羡慕......和喜欢。

真不可思议,这位了不得的英雄好汉竟做了她的丈夫。

这件事究竟咋发生的?

她呆呆地瞧着他。瞳仁儿颤微微地浮在眼眶里,像极了两滴柔嫩的水。

这两滴水在他的胳膊和胸膛上流连着,描摹着肌肉的强悍线条。一阵一阵掩饰不住的震惊。她的崇拜和羡慕太过实质,几乎都要发出声响来了。

他口中喝着酒,眼波乜斜着她。明知故问道:“你老瞅我做什么?”

她瞟着别处,手掌拨一拨水。“那个......你让我好动心呗。”

他的酒意“烘”一下全上了头。静了一会,又故意冷硬地说:“哼,为何,就为我穿上裤子就不认人?”

“这只是一方面啦。还有你武功厉害、不给别人活路的样子。”

他谦虚地回一句:“哼,不厉害。我只是一个在家还得学狗叫的可怜男人。”

她低头笑了,脸上羞得如火如荼。他也微微地笑了,眼波里浸满了醉人的佳酿。两人不说话地戳在水池里,互相瞄着。

这脉脉恩爱的样子使一室如春,把腊月的寒意都赶跑了。

她像个讨糖的孩子,巴结地说,“四哥,要不把你的绝世武功也教一教我吧,啊?”

周魁心里一乐,就知道会有这一句!

他故意挑剔地瞥住她,“你学来何用?”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了一头老虎,就要学着做母老虎。”她嗫嚅道。

他嘴角一抽,“可我不喜欢母老虎。”

“几个嫂子都会武功的嘛。李嬷嬷说她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才华绝世。”

“哼,听听,都绝了世了。”他讽刺地说一句。

她低声咕哝道,“我也想学一点本事傍身,这样人家才不会笑我只有一张脸。”

周魁一边倒酒,一边慢吞吞地说,“放心,你不光有脸,还有一张嘴呢。你的嘴也绝了世了。”

“.......”

“明明只有一次,能吹成十五次、二十次。哼,其实一次都不能算。只能算半次,我就硬生生被你劝服了。”说什么疼得想死,宁愿咬舌自尽......

娶了这么个活宝,真是命里克他来的。

雪砚臊得一声长叹,告饶说:“好汉你给个活路吧,这件事就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他轻笑一声。仰头饮下酒后,才又正经地劝道:“你不准惦记着学武。那是苦活儿,实战时会受伤的。还可能送了小命。你好日子不过,折腾这些干什么?”

他指着自己身上,“你也想要这些疤不成?你这嫩胳膊细腿的,受一次伤就呜呼了。”

雪砚冲他的疤望了一会,自投罗网地游到了他身边去。他伸手刮一刮她的鼻子,微醺而低沉地说:“你这胆小鬼怕什么。我统共就你这么一个......难道还护不住么?”

她就怔怔地不说话了。为这句“统共就你这么一个”,心里汪开了一滩的糖水。她缓缓地仰头找他的眼睛。周魁一脸铁血地避开了,耳根子红得发了紫。

过一会,她甜蜜地唏嘘道:“四哥,你讲甜言蜜语讲得真好。比我强多了。”

“哼,仅此一次。看你今天可怜的份上。”他酷酷地说着。下巴颌抵住她的额蹭了蹭。

分明早晨才刚刮的脸,这会儿又很毛糙了。雪砚觉得像一把锉子在打磨自己。可她没有避让。人家统共就她这么一个哎,就算蹭破了皮也得认啊。

周魁却猛地停住了动作——怎么搞的,这家伙的脸烫得像个火蛋!伸手一搭脉,剑眉锁紧了:“嗯,你发烧了。”怪不得呢,整个人都迷瞪瞪的了。

她懵懵地摸住额头,呢喃道:“是吗,我在发烧?”

“过度惊吓,发烧是正常的。”他冲门外喊了李嬷嬷。嬷嬷应了,便吩咐道:“去找一副退烧药贴来,再去哥嫂家问一声,有没有‘惊风七厘散’。”

李嬷嬷得了令,急火火地张罗去了。

男主人也像来了紧急军情。以闪电之速出了浴,帮她擦干穿衣,烘了头发。裹得密不透风地带回卧室去了。

气氛整得像大军压境了一样。

**

雪砚本来还没觉着病,一心只顾着享受贵族家的浴池。现在出了水,立刻病来如山倒。乏得连胳膊也抬不起了。嘴里咳出来的气热烘烘的。

竹笙端来一碗小米浆。她勉强喝了一点,就再没胃口了。服下两粒“惊风七厘散”的蜜丸,已是软歪歪的,一副要撒手人寰的虚脱样子。

他瞅着她,叹口气说:“莫怕。不是大病。惊吓过度了而已。”

她奄奄一息地说,“四哥,不要告诉别人。人家要笑我没用的。”

“嗯,你睡吧。”

她合了眼,气息细促得像个孱弱的小病猫。

靠在引枕上一小会,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周魁守了一会,在卧室的四仙桌上简单用了晚餐。吃了两盘水饺,一些果子。之后,不合眼地瞪着妻子。暗自懊悔自己的大意。

他见这活宝还能调皮地溜嘴子,以为没多大事了。

哪知她稀里糊涂的,连自己发烧了也没数。哎......

将近三更时,他才解衣躺下。刚要弹指灭了灯,旁边的人忽然不安稳起来。上气接不到下气地喘,喉咙里有“嘤嘤”的声音,听着挺瘆人的。

周魁翻身一看:这泪水沿着眼角往下淌,都淌成小沟了。怕是被噩梦魇了!他赶紧推一推她,“雪儿,雪儿!”

她却醒不来,忽然一个悲声冲出了喉咙:“四哥,你睁眼看一看我!”声音不大,撕心裂肺。

活活把他吓得僵住。

“醒一醒,雪儿!”他把人连着被子抱起,拍着脸颊唤她。

她仍是泪流成河,嘶着声音喊:“四哥,你睁眼看一看我。”

“哼,我眼睁着呢!你倒是先睁眼看一看我!”周魁面沉如铁地说着。手指紧按她的风池、百会二穴,升举阳气,提神醒脑。

她倒是不喊了。就是不住地发抖、出汗,显然在噩梦里遭天大的罪了。他在梦外瞧着,也出了一身的汗。

这家伙是不是梦见他死了,在哭灵?她哭成这样,叫他心连心地感到了疼。说不上的一种滋味。

过一会儿,她总算悠悠地醒了。两眼无神像一对琉璃珠子。魂儿都丢在梦里了。

“雪儿,小雪。”周魁喊了几声,差点就要把岳母的“乖囡心肝肉”也喊出口了。她终于嘶哑地“啊”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他怀里。搂得死紧死紧,“是做梦啊,太好了。我要被你吓死了。”

他木着脸,没好气地说:“我才被你吓死了。”

深更半夜,夫妻俩喘得像渡了一次生死大劫。彼此都去了半条命似的。

虚脱一会,她楚楚可怜地抬起了脸,控诉道:“我梦见自己你躺在棺材里,可把我哭死啦。你不知道咱俩有多恩爱,你怎么忍心撇下我一个人做寡妇呢!”

丈夫无奈地摇头,“不怕了,你这胆小鬼。梦都是假的。”

“你不懂,我的梦有时很灵通的。”她拿手背抹了抹泪,凄凄地说,“天啊,我不要做寡妇,我也不想进宫去。我不要做皇帝的妃子。”

丈夫一听这话,立马变深沉了。起身把早已准备好的梨片递给她,问道:“究竟梦到什么了,说来听听。”

雪砚连忙抱住小碟子,一抽一嗒地吃起来。

每吃一口都像获救了。是幸福绝伦的感觉。丈夫还活着,她可爱的小家还没覆灭。真好!这梨汁入了腹,美得跟仙浆一样。把她心肺间的毒火全扑灭了。

她美美地呼了一口气。

见他还在等她说梦,便简单地概括道:“梦到的是明年夏天的事。那时,咱俩都好得贴骨贴肉了。恩爱得不要命了。你对我比现在好一万倍,简直捧手上怕摔了,含口里怕化了。我对你也一样。”

周魁立刻冷笑,大煞风景地说:“哼,果然很假。你对我能一样?不让我学狗叫就算懂事了!”

她别开头一笑,又继续道:“就是说,西南地界上有一个什么教叛乱了,皇帝叫你去平乱。你大获全胜回来,路上却染了奇怪的疫病。还没进京,就死在路上了。”

她叹气道,“我就成了一个可怜的寡妇。哭死啦。可是,守寡还不到一个月,皇帝让人把我悄摸摸藏进了宫里。然后,他们拿一具无头的女尸陷害了爹。说他一怒之下杀害了我这祸水儿媳......”

周魁听得眉头揪起一个疙瘩,这梦就很有一点灵性了。

挺像皇帝的路子。

“于是,周家人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皇帝要我做妃子,我不肯,把脸都划伤了......”

周魁隔了一会,才淡淡地问:“你梦里的皇帝长什么样?”

她回忆道:“四十岁模样,长白净脸,两撇羊胡子。嗯,鼻子边上有一粒肉痣。”

周魁一动不动,没有说话。雪砚觑着丈夫的脸,读取他黑森森的眼睛。“四哥,皇上是不是长这样?”他以难得的温柔将人抱在怀里,下巴来回地锉她发烧的脸。

“皇帝并不长这样。你放心睡吧,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