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这个早晨就像预支了一次大年。一家人拉拉呱呱,凭各自天性耍嘴逗笑。就着上好的酒馔,上好的瑞雪,让这一天格外有太平浓欢的滋味了。

名门望族里的人情物事,雪砚也算初次试水了一回。妯娌、婶娘、堂姐、表妹和姑奶奶等一众女眷也认了个七八。

哪张脸配哪个称呼,在心里来回过了几遍。

下次再遇着,一张嘴就是自家人了。

老祖母是喜热闹的,到了中午仍不尽兴。笑道:“好久没这般畅快了。今天抬举新娘,就在后头的小厅摆中饭吧。”

众人笑说妙极了,自家厨房又俭省了一顿。

老祖母拉着新媳妇儿,献宝说:“丫头们做了桂花裹胡桃的汤圆儿,让她们都拿来煮了,吃着赏梅正好。你爱不爱吃汤圆儿?”

雪砚笑道:“回祖母,我可爱吃汤圆啦。”

她们真是一见如故的亲热。就像老天钦定的一对祖母和孙女儿。

叫那些心窄的都忍不住拈酸了。

三嫂杨芷唱起了反调说:“祖母,梅和雪本就太清寒了,配个寡汤寡水的汤圆多没劲!须有好酒好肉,赏梅才能得味儿哩。不然我不答应。”

“有,都有。”老祖母纵容地应了,连骂带笑地说,“就数你这疯丫头最歪道,一肚子花花绿绿的怪点子。”

三嫂将身一扭,嘴噘得老高。“我们这种媳妇儿长得又不能看,只能在其他事上找补呗。这就叫丑人多作怪呗。”

她拿捏着一种眼神冲雪砚瞧,既像挑衅又像调戏。

这是借撒娇对老祖母表达不满了,好像要公然地争一争宠。

老祖母隔空点一点她,笑着翻个大白眼儿,“你这疯丫头呀,真就只剩这张嘴了!”

大家立时爆发一阵哄笑。

因为这三嫂的嘴特别大。又厚又阔,一笑就直逼耳根子,整张脸都能被一口白牙照亮。老祖母说她“只剩这一张嘴”,实在是个双关的妙语。

“哼,欺负人!”三嫂气得一转身,小母驴儿似的把脚一跺。

她男人故作凶样吼一声:“没规矩的臭娘们儿,天天要趵蹄子!嘴大是咱的本色,有啥说不得的!”

更惹得大家一顿捧腹。

周家的男女都有一股铁直的爽性儿。好斗,好杠。心里有不平,獠牙就会龇出来。才不跟人家藏着掖着呢。各个拉出来是一条狼。

雪砚暗自观察这些女人们,扮相大都偏于英气。发式也梳得利落,很少戴花和金银珠翠。好像随时要披上戎装,随丈夫出征似的。

相比之下,她的女人味好像太足了。实在不像一头狼。她只是长在小院深闺的一朵小花儿。被人大手一薅,就栽到这猛兽窝里来了。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莫测啊。

她下意识地把眼波一转,朝丈夫瞧去......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门边,眯眼凝望庭中的雪景。像吃饱后的大老虎,与世无争地犯着懒。似乎是个爱冷静的人,并不爱掺和别人的热闹。

作为猛兽窝里最厉害的一只,他真叫人捉摸不透啊。

像个复杂难猜的谜。

可是,他也有失去冷静的时刻。想起昨夜的疯狂,雪砚暗自怔忡了一会。脑子里不着调地现出了一幅猛虎衔花的怪异图景来。

他似有所感,转过头慵懒地瞥过来......

那充满无限性的幽沉目光,好像透入到她的心灵里来了。

雪仍在密密匝匝地飘落着。

暖阁小厅内设了四桌。美酒热肴、鲜果鲜酢的一应都摆上了。都是自家兄弟姊妹,男女之防就不必过分讲究。

各占了两张桌子,很家常地边聊边吃。

只是拿新郎新娘逗个乐子,大家快活一场罢了。不行酒令也不吟诗,倒把庭前的一株傲雪的寒梅白白给辜负了。

菜品倒是上等的,吃得精细讲究。每样食材都恨不得换一百种姿势去折腾。反复蒸煮,熬制,去粕存精,最后才变成银匙里的一勺羹。

可是,雪砚却吃得很细气。

老祖母劝她说:“这银丝鱼羹不错,怎么不多喝一些?”

她说:“祖母,我还没停下过呢。嘴都嚼得累啦。”

只因这东西太好了,她不得不管着嘴。万一身体不纳受滑了肠,就是一场大尴尬了。新婚第一天就坐马桶上闹肚子,多可怕呀!

她会把自己这个丢人婆娘休掉的!

老祖母心爱地打量她:“我看你吃得少,难怪腰身好看极了。不像我们这府里的疯丫头们。稍微耍些花拳绣腿就不肯亏待自己了,一顿吃两大碗。”

三嫂一听,忍不住又要拿丑话来唱唱反调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打起仗来要举家上阵的。不吃不喝,只做一个不经风的美人灯哪行呀?四妹,你想必不懂功夫的吧?”

雪砚摇头。三嫂咄咄逼人地一歪嘴,比男人笑得还桀骜。“那你平常在家学些什么本事?”

“不过是读了启蒙的书,认得几个字。琴也学了一些,并不算精通。”她好乖地说。

“嗨。”三嫂回她一个字。

老祖母翻个白眼儿,语气不大好了:“老三家的,如此还不够么。女人家的这样顶好!”

三嫂对二嫂挤眉弄眼地一笑,表示非要把四妹降服到底:“今儿既是吃汤圆的,我来出一个谜语吧。‘空心汤圆’,打一成语。大伙儿快猜,快猜!”

众人抿笑不语。这老三家的太尖太狂,总见不得别人冒过她去。这不明摆着说老四媳妇儿肚里没货么!你自己又能有多大的馅儿?

见无人开口,三嫂眉飞色舞地说:“哈哈,答案是‘虚有其表’!”

男人们都被这一桌的动静吸引了,停下来朝这边看。大家都暗自不忍了。老四媳妇儿一捏就碎的娇样儿,哪能跟老三家的对招啊。只怕是要哭一场了。

周魁一言不发,目光笼罩着他那如花似梦的妻子。

她微垂着头,脸上红彤彤的。

老祖母不高兴地敲桌子,“老三家的,你这活土匪!四妹头一天来脸子嫩,哪受得了你这破落户戏弄。小雪丫头,你不要多心。你也回敬一个,千万莫让她欺负了去。”

雪砚难为情地一笑。初来乍到,她才不想和人家争闲气呢。可是,当她下意识地瞟丈夫一眼,却见他微微地一抬下巴,似乎在说:上,给这货一点颜色瞧瞧。

雪砚心中一动,便斗胆地张嘴了:“我也来个小谜语吧。请三嫂来猜。”

周家的狼们都期待得眼睛发亮。三嫂单手托腮,斜起了媚眼儿。拉长腔调“哟”一声,好像要重新认识她这个对手了。

雪砚说:“请问,卖盐的吃了冰糕子后会变成什么人?”

这不过是抖一个小机灵。简单死了。可是,大家一时却猜不到。倒是周魁嘴角微动,眼里有了粼粼的波光,冲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嫂不甘愿地憋了一会,悻悻地问道:“变成什么人呀?”

雪砚说:“三嫂猜不出,可见是没有自知之明的。”

“那你倒是说呀。”

周魁给妻子捧了个哏,淡淡说:“卖盐的吃了冰糕子,自然就成了贤(咸)良(凉)之人。”

大家愣着品一会,马上就咂出很大的味儿来了。

刚被老祖母骂作“活土匪”的,竟是公爹满口夸赞的“贤良之人”,真乃绝妙的讽刺也。老三家的一破落户,算个屁的贤良之人啊!

一时,这屋里哄堂喝彩,又升起了一阵赶鸭子般的狂野欢乐。

三嫂抓耳挠腮,又气又笑地指住她,“小样子,小样子!你给我等着!”

连国公爷也绷不住了,大胡子一颤一颤成了猫须子。最后恶声来了句:“都不是省油的灯!”

雪砚起身赔罪,乖顺懂事地说:“是儿媳造次了,请爹原谅。”

“哼!”

“别怕,他再凶你老祖母可不依的。”老祖母护心肝似的把她搂怀里。活了这一大把年纪,总算有个像样的晚辈让她疼了。

既不五大三粗,也不虎里虎气。真恨不得宠到骨子里呢,哪舍得叫别人欺负了去。

一顿饭吃得极畅快。大家又笑又闹,把任督二脉都打通了。

将近未时三刻才各自散去。

雪砚作为老祖母新得的一宝,自然被拉在手里,一路陪侍左右往家去的。穿过那一排乌头大门时,她才知道,原来祖父祖母也住在西府。

敕造的“昭武将军府”占地二百多亩,规制和皇帝的亲儿子们是一个级别。加上东面的国公府,前后的将军巷,几乎比一个村庄还大了。

容纳了周氏一族一百多人,以及四五百个仆人和家将。

就连二婶一家、和三哥三嫂的院子也在西府。此外,还住着一个客居的表亲。

老祖母关心地问:“你和老四住的是正房大院。还算喜欢吧?”

“很喜欢的。就是有点不知轻重了。”雪砚说,“应该您和祖父住那儿才对。”

祖母笑着摆一摆手,“这是皇上为他敕造的府邸。镇国、定国的军功,除了他谁配住这府园子?我们都只能算客居了。再说,人老了就不太爱敞阔,小巧清净的院子反而藏气。”

“亏得祖母养生经念得好,倒便宜了我们住大院子了。”雪砚柔声说。

老祖母笑着想:这孩子真是冰雪聪明,一流的女孩儿。难得生这样标致,竟又乖巧伶俐。老四啊老四,非得这般水做的人儿来对治你咧!

老祖母又说:“哈哈,祖母不光会念养生经,还会念送子经呢。趁他这半个月授了婚假,你们努一把力,抓抓紧哈。”

“诶呀,祖母......”

小媳妇立刻笨嘴拙舌,伶俐不起来了。一张大红脸掩在了兜帽里。

清艳不可方物......

而丈夫走在后面,一步一步安静地跟着......

把祖母送到她住的“涵晴院”,吩咐丫鬟们伺候着休息,两口子才往自家院子走去。雪已暂时不下了。柔软、纯白的毡子铺满了大地。

叫人不忍把脚放上去。

她在他留下的脚窝里一跳一跳地走。他发现了,回头等了等她。两人便在一棵覆雪的树边站住了。园子里静悄悄的,像神笔刚落成的一幅寒冬水墨。

淡雅、素洁,处处弥漫着仙灵之气。

站在这人间胜境里,两人无措地安静了一会。也不知该说什么。前一天还是生人,经过一夜就成了夫妻。浑身都别别扭扭的。

过一会儿,他开口说:“这府里最前头有三间正堂,乃是接待外客之处。院子的前面另有三间小厅,我做了书房。后头还有十几间后舍......”

雪砚心想,这是他与她说的最长的话了吧。这嗓子低低浑浑的,她想象里大老虎便是这样说话的。有一种慑服人心的雄浑感。

“你需要用哪间屋子,问李嬷嬷取钥匙。”

“哦,好的。”她仰头望着他。心里既怵怕他这一身煞气,又有说不出口的感激。

——拜他所赐,我有了这样好的一个家。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啊。这温柔的甜话流淌在她的眼中,使这双眼美得叫人窒息。

他窒息着把手抬起来,摸丝绸一般轻轻抚上了她的脸。

眼睛深处的火焰点燃了,又有了昨夜的神采。

雪砚慌得直向两边瞧。像做了贼,像偷了人。这样光明正大地在户外亲昵对她来说是大造反了,不可想象的逾矩。

她羞得脖子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周魁瞧见了,慢慢放下了手。她这才松了口气。眼睛扑闪扑闪望着不远处淡墨色的湖面,不与他对视。过了一会,他开口问:“方才说你会抚琴?”

“嗯。”

“走吧。回家抚一曲。”

她微微地顿住了。脸上竟又浮现出那种恨悠悠的顽皮劲儿来。做丈夫的心里一跳:来了,这种耍活宝的表情。

这家伙真叫他看不透。明明对他怕得要命,却经常忍不住来捋老虎须子呢。

他忍不住问:“想说什么?”

“想听我抚琴可以呀。不过......”

“不过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瞧向别处,轻声嘀咕道:“我一般只有别人叫我一声姐姐,才肯抚琴的哎......”

“哼!”他的鼻子里掉落了一声不太冷的冷笑。

逆了天了,这天下头一回有女人敢让他喊姐姐的。这家伙一定是练了“活宝”童子功,才这么炉火纯青的?

雪砚低头咬住嘴,被自己吓得不轻:天啊,我这又是在作什么怪呢?灵机一动就拿老虎当猫咪逗着玩?幸好,他竟然奇迹般地没生气。只是忽然淡淡地问,“祖母送的礼物喜欢吗?”

“诶?我喜欢的。”

“哼。”他的声音便低沉了下去,低得几乎叫人痒了。“叫一声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哥。”这一声叫得实在太顺滑了,不带一丝的褶皱和格楞。

周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