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安静,文国公咳了许久,才停下来。
黎青抓着黎姝的衣角,有些害怕。
他能感觉到屋中气氛不对。
黎姝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
“父亲,这是素云,这是姝儿和青儿。”黎君竹打破寂静。
文国公喝口热茶,缓了缓,不甚有力气地道:“回来了,太子殿下呢?”
“殿下有事,先行回宫。”
父子两个一问一答,黎君竹显得有些疏离。
文国公简略问了几句,抬头看了眼阮氏等人,“既进府,以后便安分些。莫要惹人闲言闲语。”
“父亲多虑了。只要府中人安分,我们一家人自也不会多做什么。但若是有人不想安生,我也不会袖手旁观。”黎君竹淡淡接过话。
文国公面色一僵,“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父亲还有事吗?素云舟车劳顿,我需带她们回去休息。”
黎君竹始终低着头,他摆出最恭敬的态度,说着最冷淡的话语。
文国公气得又咳起来。
黎君竹静静等着他咳完,没有任何表态。
文国公咳了一会儿,冷笑一声:“回去吧。我这松鹤堂怕是容不下你们一家人。”
黎君竹带着阮氏出去,临走前没有一句关心的话。
文国公看着他出门,将茶杯一挥出去,碎了满地。
“他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当着妻女的面给我难堪,他便这般恨我吗?”
赵承见他动怒,示意小厮们赶紧下去。
“老爷,公子怎么会不在意你?若是不在意,又何必冒着风险从铜州城赶回来?公子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不善言辞?呵,他怕是现在恨不得再带着他的妻女远远离开,最好见不到我这个老父亲。”文国公咳也不咳地气道。
如今他这般样子,倒不像是一个病重的老人。
赵承给他顺气,犹豫许久还是开口劝道:“老奴看得出来,公子很在意他们。老爷若是想要和公子和缓关系,再像今日这般冷言冷语怕是不行。”
赵承自小陪在文国公身前,他知晓文国公此番用意。
他的话点醒文国公,文国公缓了许久,才道:“明日将上次宫中赏赐的那几匹绸缎送去。”
赵承见他松口,笑应:“好,老奴明日亲自去办。”
国公府中,东边的一间院子廊下渐次点起灯。
院门上书着“曲阑院”三个字,如在铜州城一般。
晚膳用尽,黎姝将黎青哄睡,出门只见父亲在屋外等着。
“阿爹,阿娘呢?”
“我让你娘先歇息了。你的院子就在附近,我陪你去。”
黎君竹特意在东边选的临近几个院子,来往方便。
夜色寂静,丫鬟远远跟在后面。
四下无人,黎君竹忽然问道:“怎么看出那封信是假的?”
“因为信中疑点太多,”黎姝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请太子殿下帮忙,他确定两封信不是一人所写。”
“这次回京,你也请了殿下帮忙?”
黎姝静默一会儿,摇摇头:“不是。阿爹消息甚少,我与阿娘不能心安。恰太子殿下要回京,我们便一路同行。”
黎君竹松下一口气,他看着黎姝,犹豫许久,终是没说什么。
等到院门处,他才叮嘱几句:“府中……不太.安生。你多多注意,莫要轻信他人。”
黎姝浅浅一笑,“阿爹放心,我明白的。”
黎君柏欲害他们一家人,可如今他却安生地待在府中。
看今日情形,父亲似乎并未揭穿刺杀一事。
黎姝隐隐有感觉,父亲似乎在准备什么。
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在这个府中护好阿娘和弟弟的周全。
夜幕笼罩,重华殿内传出皇帝的笑声。
荣贵妃等在殿外,脸上笑容有些僵硬。
夏安走出来,笑着道:“贵妃等久了。陛下说了,今日只与太子殿下把酒言欢。若无要紧事,其他人一概不见。”
“本宫也是其他人吗?”荣贵妃皱眉。
夏安低着头,不言语。
这是铁定不会让她进去的意思。
荣贵妃咬着银牙,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夜色愈沉,太监们扶起醉得晕乎乎的皇帝。
傅谌守在一旁,等到皇帝睡下,才离开重华殿。临走前不忘吩咐夏安多多注意皇帝。
重华殿内安静下来,文宣帝忽然睁开眼睛。
夏安闻声进屋,端着一碗解酒汤进来:“陛下可要喝一些解酒汤?”
文宣帝揉着眉心点头,喝完,他想到什么,问夏安:“什么时候备下的?”
“太子殿下与陛下用晚膳之前,让奴才们备下的。”
傅谌成功剿匪,文宣帝甚是高兴,一时便喝得有点多。
但不到醉得不清醒。
刚刚傅谌服侍他入睡,他有意识。
他这几个儿子,唯独傅谌能够这么细心对待他这个父皇。
“明日将东珠和西域血玉送去东宫。”
夏安一怔,点头应是。
他不会蠢到提醒皇帝,皇帝原本答应将这些东西赏赐给荣贵妃。
一路至东宫,傅谌梳洗完,酒气微散。
书房烛火通明,高砚呈上一份名单。
“齐墨说,这是安插在殿下身边所有的奸细。”
傅谌翻开名单,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他轻笑一声,目光愈发寒洌。
倒是他低估荣贵妃的手段,竟能在他身边不知不觉安插这些人。
“殿下可要处理他们?”
“不必,”傅谌合上名单,“盯着他们,不要让他们察觉到异常。”
“是。”
“文国公府那边如何?”
“属下已安插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进去,他们会护好黎姑娘等人。另外,黎姑娘的父亲在查黎君柏的罪证。不过文国公拦着,他进展得不顺利。”
傅谌冷哼一声,“文国公是越老越糊涂。不要让他察觉,扫清那些障碍。”
当日若不是他改变主意,他未必能拦下安县郊外那场刺杀。
文国公想放自己儿子一条生路,也得问问他同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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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天明,黎姝尚未去见母亲,就见院外走进来一行人。
那些小厮手中捧着布匹和首饰等物,赵承走在最前面,笑着道:“这些是国公爷特意让老奴去库房里选的,姑娘看看喜不喜欢?”
布匹华丽,首饰珍贵,皆是不菲之物。
黎姝轻飘飘看了几眼,浅笑着看向赵承:“劳烦赵管家送来,银冬。”
银冬上前,拿出一袋银子递给赵承。
赵承不着痕迹掂了掂银两,发现分量并不轻。
“哪里的话。国公爷昨日身体不适,今晨在松鹤堂摆了早膳,姑娘可要一起过去用膳?”
“我先去见母亲,稍后便去松鹤堂向祖父请安。”
“好,老奴这就回去告知国公爷,国公爷必定十分高兴。”
赵承笑呵呵地离开。
黎姝看了一眼那些布匹首饰,“让人放进库房。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动这些东西。”
他们要送便送,至于用不用那便是她的事。
曲阑院中,阮氏刚刚收到许多东西,连带着送给黎青的一些文房墨宝。
黎君竹看着那些东西,眉眼未动,叫人收下。
黎姝随父母进松鹤堂,未及明间,只听里面笑语不停。
过明间,往里走,只见满屋子的男男女女。
那些人听见声音,纷纷侧目看过来。
黎姝跟在父母身后,对上众人目光,琥珀色的眼睛干净澄澈,没有丝毫的怯弱之意。
桃花眼、柳叶眉、鹅蛋脸,五官精致,唇瓣勾着浅笑。
女眷一边打量着阮氏,一边忍不住看向黎姝。
母女俩容貌有肖似之处,阮氏风韵犹存,面上笑容宽和温润。黎姝就看起来更疏离些。
“大哥大嫂可来了,昨日太忙乱,一时都没来得及见大哥大嫂。这一路劳累,大嫂昨夜休息得可好?”二夫人笑颜上前。
阮氏不着痕迹地躲开她的手,“休息得很好,多谢关心。”
二夫人手落空,有些尴尬地收回去。
文国公看见这一幕,轻咳一声,“坐下吧。难得今日一家人这么整齐,就一起用早膳吧。”
二夫人和三夫人笑应着是。
文国公不像昨日那么疏离,他叫黎姝和黎青上前,问一些家常事。
黎姝简略回答,大概说一说在铜州城的生活。
文国公问及黎青学业,黎青回答顺畅,不时还会引经据典。
文国公看着黎青,目光渐渐变得和善。
二夫人轻轻扯了扯女儿的衣袖,坐在她旁边的黎雪意会。
她趁着文国公说话的间隙,笑道:“听闻姐姐四年前生了场大病,如今才好。好像是因为黎青弟弟贪玩落水。幸亏如今好了,姐姐若一直痴傻着,大伯父和大伯母得有多伤心。”
黎雪说完,屋内一静。
黎姝低头看向黎青,黎青眼中光芒暗淡下去。
他一直记着这件事,心中对阿姐歉意很深。
黎雪的话无异于往他伤口上戳。
黎君竹皱眉,正打算开口,忽见女儿抬头看向黎雪。
黎姝目光冷淡,她握紧黎青的手,语气似要结冰:“原来妹妹这么关心我们姐弟。远在铜州城的事都能传入妹妹耳中,那如今我们在国公府的一举一动是不是都落入了妹妹和二婶的眼中?”
黎雪被堵得一噎,黎姝意指二房在监视他们。
二夫人一计不成,反砸到自己脚上,赶忙笑道:“我们怎么会监视你们?你父亲曾与你二叔有书信往来,是在信中提及了此事。”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我对二弟说过姝儿落水的原由?”黎君竹不紧不慢地反驳。
二夫人一哑,黎君柏瞪了她一眼,“事情过去太久,大哥许是记不清了。大哥确实与弟弟说过此事。”
“这么久的事我都记不清,却有人记得这么清楚。看来有些人的记性是太好了。”黎君竹冷笑道。
黎雪脸色难看起来。
以往在府上,谁也不敢这么对她。她想反驳,却被母亲扯住衣袖。
文国公重重咳了一声,打破寂静:“好了,去用膳吧。”
一顿早膳,众人心思各异。
文国公留下黎君竹,让众人离去。
黎君竹站在下面,神色冷漠。
文国公气不过,重重拍了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朝我摆脸色?你是想早点气死我吗?”
说完,人又咳了起来。
黎君竹脚下微动,却未上前。
文国公一轮咳完,不见人上前,心中更气。正欲再说什么,黎君竹却先开口。
“如今无旁人,儿子也不想和您兜圈子。您将我骗回来,又瞒着我用一封假信让素云他们回京。您的目的是什么,不如直说。”
黎君竹在收到阮氏的信以后,才知晓假信一事。
他想阻拦阮氏回京,不想随后又收到傅谌的信。傅谌信中直言,他会随行护好阮氏等人。
黎君竹这才安心,他亦明白,他能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
“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不过是一把老骨头,怕这偌大公府,祖辈功绩皆毁于我一手。我想要我的儿子帮我护住这个公府,但是他,他只想着自己的小家,连看一眼我这个老父亲都不愿意!”
文国公激动起来,他用力捶了捶桌子,满目不解:“我是真的不明白,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以至于如今你见了我像仇人,连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君竹,你曾经不是这样的。”
黎君竹低着头,他听完文国公的控诉。
良久之后,他苦笑一声:“父亲当真不明白吗?当初母亲和弟弟因何而死?您总说是为了这个公府,可结果呢?二弟成了什么样的人?他做下那些恶事究竟是谁纵容的?
“您用心良苦这么些年,为何会得来这样一个局面?您就没有想过吗?”
黎君竹转身离开。
文国公踉跄一下,他看着黎君竹走远,想到黎君柏的那些事。
无论如何,那也是他的儿子,他不忍心……
松鹤堂内发生的争执无人知晓。
午后,一则消息传入国公府。
明日,皇家设宴,庆太子成功剿匪。
送信的人特意嘱咐,要黎姝随父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