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曲阑院里灯火通明。
阮氏轻握着黎姝右手,泪湿眼睫,“这么大的事你怎敢瞒着我?若你出了事,我如何与你父亲交代?”
阮氏一边抹泪一边斥责女儿,眼中满是心疼。
短短不到十日,黎姝先后感染风寒,受了两次伤害。阮氏心里着实难受。
“阿娘,我没事。就是这几日行动不便些,这些小伤疤最多不过十日就好了,阿娘别太担忧。”
“你还说!”
阮氏明白女儿为何瞒住自己,但依旧恼怒。
黎姝乖乖低头,一副被训怕的样子,再不敢出声。
黎青一步一步挪到黎姝身边,轻轻吹了吹她右手:“吹吹就不痛了。”
“若要这么简单,世上哪还需要大夫?”阮氏毫不留情地迁怒儿子。
黎青见母亲发火,立马像阿姐一样垂下脑袋再不敢出声。
傅谌看着小姑娘被训得不敢反驳,轻咳一声:“是在下不对,自作主张瞒住了黎姑娘受伤一事。只是当时情势紧急,伯母念女心切,傅某怕那些人还欲对伯母不利。”
当时无人知道那些人的意图,若是冲着黎姝而来,难保不会也向阮氏下手。
“傅公子不必自责,今日多亏傅公子相救。傅公子请受老妇一拜。”
一救是偶然,二救是善心。
黎家欠傅谌良多,阮氏懂得基本的礼节。
她意欲行大礼,傅谌上前一步扶住她:“不必。傅某是受黎伯父临走之前的嘱托,这本就是傅某应尽之责。”
傅谌有意引导阮氏以为他和黎君竹有所交易。
黎姝抬头看他,傅谌正耐心地和母亲解释今日的事。
他鲜少对外人这般细心解释,这副模样连她都少见。
以前他总不愿与她多说外面的事,仿佛那些都和她无关。
或者说是,她没有资格知道那些。
“那些人为何而来,傅某尚在细查。明日过后会给黎家和祝家一个交代。”
阮氏觉得这话奇怪。
若是交代,也该是知州大人或衙门的人来交代,为何会是傅谌交代?
她一直待在府中,府外消息听得不多。
如今她尚未清楚知道今日府外都发生了什么。
“如此就麻烦傅公子了。”阮氏谢道。
她回头看向一双儿女,深吸一口气,面色严肃道:“姝儿,近日你不许出去。还有青儿,先生回乡,你就给我安静待在家里好好读书写字。若让我发现你出去贪玩,罚抄十遍佛经,听见没有?”
阮氏一下禁了两个人的足。
“知道了。”黎青苦巴巴地应是。
他撇着嘴看向黎姝,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他明明是来为阿姐解围的,怎么到最后自己也被禁足了?
黎姝牵着垂头丧气的黎青出了曲阑院,把他交到嬷嬷手中,“别苦哈哈的。趁这些日子好好完成功课,省得父亲回来,你一问三不知,到时候可不是抄佛经了。”
黎姝恐吓到位。
黎青想到些从前父亲的惩罚,猛吸一口气,快步往回走:“嬷嬷,走快点,我回去再看会书。”
黎姝看他一副奔命回去看书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
“令弟很聪明,只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或多或少有些贪玩。”傅谌轻声道。
他一直没走,等在院外。
黎姝回头看他,反问道:“那傅大哥呢,十岁的时候也贪玩吗?”
黎姝随口一问,问完忽觉不对。
傅谌的十岁,怕是根本无法贪玩。
黎姝刚想开口补救,傅谌轻启薄唇:“那时候总爱捉鸟雀,爬上最高的那棵树,能看到整个府邸的形状。若是偶然看到讨厌的人,便向他们扔石子再藏起来,躲在暗处看他们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人。”
整个少年时期,那是他难得任性和无所顾忌。
但也仅仅是躲在暗处,看他们狼狈的样子。
黎姝讶异地看着傅谌,努力想象着傅谌爬上树戏弄他人时的样子。
想着想着,她低下身,在附近找了一颗小石头。
她拿手帕擦干净,递到傅谌面前:“傅大哥既说自己会扔石子,那就……”
黎姝环绕一圈,目光停在不远处的一棵绿萼梅上,她指着其中一枝绿萼梅,“傅大哥能扔中那个树枝吗?”
傅谌掂了掂手中的小石子,“可以,你站到那棵树下。靠左一点。”
黎姝不明白傅谌的意思,她听话地乖乖站好。
“抬手,手心向上。”
石子飞掷而来,黎姝本能害怕地闭上眼睛。
一阵簌簌声,一根枝条落到手心。
黎姝试探地睁眼,掌心一枝白梅轻落,鼻尖腻着香味。
她眨了眨眼,眉目扬起,笑意盈盈地看着傅谌:“傅大哥真厉害。”
傅谌脚步一顿。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实在的夸赞。
“这根枝条很细,若是再粗一点,我也没有把握。”
“这枝就很好,我很喜欢。”
黎姝轻嗅白梅的香味,她扬起梅枝,放到傅谌鼻尖:“香吗?”
香味卷席而来,傅谌低眸深深看着她:“很香。”
连黎姝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已经很自然地喊出“傅大哥”三个字。
很多次。
琼兰院离得不远,黎姝握着梅枝与傅谌道别。
“明日我会把事情与你说清楚,今夜勿要多想。”
傅谌探手,他停顿一会,手指转向那枝梅花,摘下一朵白梅。
“回去吧,这便当是今日的谢礼。”
黎姝哑然地看着他的举动,笑出声:“哪有人这样道谢的?”
“我说可以就可以。”
黎姝不与这人争辩,她往回走,忽又回头看向他:“你……夜深天凉,早些回来。”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快步往里走。
傅谌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转动指尖白梅。
驿站那日,她不肯收下自己送的梅花,如今总算愿意。
西苑侧门,傅谌出黎宅,一路往狱牢而去。
夜黑风急,狱牢之中传出几人的求饶声。
审讯室里,铜州城的知州大人严宏泊如今满身狼狈地绑缚在刑架上,全身上下无一块好皮。
他刚刚晕过去,一盆冰水兜头倒下,瞬间又冻醒过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人忽然激动起来:“殿下,我什么都招,什么都招。求求殿下饶了我,饶了我……”
若不是手脚不便,严宏泊都想跪下来磕头求饶。
傅谌翻动着烙铁,烧红的烙铁看着可怖异常。
然而这只是开始。
审讯室里传出惨烈的痛呼声。
傅谌走出来,拿着手帕擦干净指尖。
“不必留他的命了。”
高砚一惊,“殿下,他毕竟是一州长官……”
按理说,是要押上京再行讯问。
傅谌淡淡看了一眼高砚,高砚张了张嘴,不再相劝。
算了,劝也无用。
严宏泊设计绑架祝家姑娘,误伤黎姑娘,殿下怎么可能饶过他?
-
一夜天明,屋内盈着淡淡的梅花香。
白梅枝插在美人斛中,花瓣上滚着水珠。
黎姝浇完水,一回头就见银冬急匆匆跑进来。
“姑娘,姑娘,傅公子是,是……”
“是什么?”
“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黎姝拨弄花瓣的手一顿,半晌道:“继续,还有什么消息?”
银冬试探地看了一眼黎姝,低头道:“祝姑娘的父亲是京都的威宁侯,祝姑娘是侯爷之女。傅……太子殿下来铜州是为了剿匪一事。威宁侯是为了知州大人贪污一事。听说昨夜知州大人在牢中畏罪自杀了。”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堂堂知州竟在牢中畏罪自杀?
黎姝轻轻摇头,又往白梅枝上洒了几滴水。
银冬看着自家姑娘许久,见她面色如常,忍不住问道:“姑娘不惊讶吗?奴婢听到时都吓坏了。傅公子竟然是太子殿下,若我们近日有一点唐突之处,岂不是……”
“他不会。”黎姝淡淡地截断银冬的话。
银冬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也不大对,这样岂不是在说太子殿下小气?
她赶忙捂住嘴巴再不敢乱说。
“姑娘,姑娘,傅……太子殿下来了。”
又一个丫鬟跑进来通禀。
她们习惯喊傅公子,这一时半会总会口误。
“母亲那边呢,可知道这件事了?”
“夫人已经去见过太子殿下了。”
“嗯。”
以傅谌的话术,想必她不用费心去安抚母亲了。
院外,傅谌站在一棵槐树下。
春日初临,那棵老槐树已经抽出许多新嫩的枝条,生意盎然。
黎姝缓步走到傅谌面前,低身行礼:“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她礼行一半,手腕被人扶住。
“昨夜你喊我什么?”
“……傅大哥。”
“那便继续这般喊。”
“可于礼不合。”
“我的话便是规矩。”
难得再次听见傅谌用这般强硬的语气说话,却是为这般无理的要求,黎姝无奈。
她垂眸道:“好……傅大哥。”
傅谌听到这称呼,周身冷气微散。
他低声道:“我明日要出城去剿匪。”
“剿匪?”黎姝讶异抬头,情绪波动起来。
“是,明日就出发。”
此来铜州本就是为了剿匪,诸项事情已准备周全,自无拖延之理。
黎姝猜到了傅谌来铜州城的目的,可听他亲耳说出又是另一番感受。
她捏紧帕子想说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是相信傅谌的,相信他必能成功剿匪归来。
可,她的心依旧悬上来,不安地跳动。
她在担心傅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