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烛点燃,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黎姝微微偏开目光,有些不适应:“我自己来就好,不劳烦公子。”
傅谌挑眉坐下,手指轻敲桌面:“或者我过去。”
黎姝扭头恼怒地瞪着他:“这是我的房间。”
所以你是不是太过随意了?
傅谌不答,他背过身子:“我不会看你。”
黎姝咬牙看着傅谌背影,想再说些什么。
她深呼一口气,抚平心绪。
算了,她跟这种不讲理的人气什么。
她比谁都了解傅谌,他想做的事就没有谁能劝得他罢手。
黎姝放下床幔,拿起外衣半坐在床上艰难地将衣服穿好。
她起身走下床,将褶皱的裙摆抚平,不情不愿地上前:“好了。”
小姑娘的声音里藏着怒气。
傅谌当听不懂,敲了敲桌面:“坐下。”
桌上放着绷带和伤药,是傅谌进来时放下的。
他本就抱着重新给小姑娘上药的念头,现下动作自如,倒像是在自己屋子里。
黎姝低头不看他,三两下将白布拆下扔到一边。
她伸手去拿白瓷瓶,傅谌同时伸手,指尖相碰,黎姝迅速收回手。
傅谌拔下瓶塞,握着黎姝的手放正:“都说了我来,听话。”
伤药撒到伤口处,黎姝拧眉轻“嘶”。
意识到面前人是谁,她忍下疼痛,再不肯出声。
傅谌手上动作微顿,上药的动作变得轻缓些。
黎姝扭头悄悄看向他,一眼正撞上傅谌抬头。
傅谌拿起绷带轻笑:“想看便光明正大地看,这般扭捏做什么?”
“谁想看你了?”黎姝想也不想地反驳,她低下头不欲再理傅谌。
刚刚定是她的错觉,傅谌怎么会特意放轻动作?
当初她受伤,他可是连着两日在她的药里放黄连,苦得她连话都说不出。
傅谌动作利落,白布一圈圈缠绕上去,妥帖地打了个结。
他摩挲着厚厚的白布,眼中眸色变换。
黎姝见他许久没有动作,抬头一看,正见他盯着自己伤口看。
她赶忙收回手,拿袖子遮住手腕:“多谢。”
他若是再看下去,说不得会像以前一样恶意地捏住她的伤口,叫她说疼。
傅谌意识到自己出神,他将白瓷瓶推到黎姝面前,“这是上好的伤药,你拿着。”
黎姝低低“哦”了一声。
傅谌扬眉,单指抬起她的下巴,“不说谢了?”
黎姝无奈地看着傅谌,一字一句道:“谢、谢、公、子。”
傅谌松手轻笑,他起身,右手微动,白烛熄灭。
屋子瞬间恢复黑暗,黎姝一下没适应,看不清前面。
她正要起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左手,将衣袖塞到她手中。
“月光甚好,陪我出去走走。”
“我要睡了。”
“你刚刚做噩梦吓醒,当真能睡着?”
“……”
不能,但是也不想和你出去。
黎姝无声地拒绝着,傅谌也不急,慢悠悠道:“姑娘便是如此对待救命恩人吗?”
“也没有谁的救命恩人会随意闯入女子的闺房,只有纨绔才会这般行事不规矩。”黎姝反唇相讥。
说完,她忽觉得不妙。
她在说傅谌是纨绔?
骂当今太子殿下行事不规矩?
黎姝懊恼地轻拍自己嘴巴。
都怪傅谌,都把她气糊涂了。
屋子里安静得过分。
黎姝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端庄的笑容,正要说些补救的话。
忽然,她的身子凌空悬起。
黎姝下意识地抓住傅谌的衣领,“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纨绔吗?那本公子也不必顾着世俗规矩了。”傅谌理所当然地道。
他打横抱着黎姝,开了门就往外走。
快要子时,驿站上下十分安静。
外面走廊上点着灯笼,比屋内亮堂许多。
黎姝抓紧傅谌的衣领,挣扎着要下来:“若是被人看见,小女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傅谌手臂收紧,轻嘘一声,低头笑看着黎姝:“若是吵醒别人,我可不负责。”
这一招明显奏效。
黎姝闭紧嘴巴,也不敢大幅挣扎。
傅谌抱着她一路往下走,进了后堂往后面的院子去。
驿站后面的院子不大,铺成十字的小石子路隔出四个方块。一棵粗壮的绿萼梅正凌寒盛放,满院清香扑鼻。
傅谌放下黎姝,黎姝一脱离他的怀抱立马退开几步,隔开两人的距离,警惕地看着他。
正月里的天还是冷的,黎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傅谌往她这边走,她哆嗦着身子双手拦在身前:“你别过来。”
傅谌慢悠悠地靠近,黎姝退了几步,要再说些什么。
忽肩上一重,一件大氅兜头罩来。
藏青色的大氅上仍带着傅谌身上的味道。
不是什么名贵的香料,是一种淡淡的果香,又与她从前屋里点的不同。
这香味更清冷些,像是峰上雪,寒潭泉。
黎姝摸着大氅,顺手就想拉下来。
傅谌手指微绕,衣领前的系带就系牢了,他淡淡道:“披着。”
黎姝不听,低头想要解开系带。
那系带也不知怎么系的,她努力了一番也没有解开。
傅谌比她高,大氅自也不合身,将她整个人兜在里面,只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露在外面。
黎姝放弃地松开手,不甚愉快地看向傅谌:“公子今夜是来戏耍我的吗?”
“我若说是呢?”
傅谌单手负立,微微倾身,墨黑的瞳孔中倒映着小姑娘的身影。
黎姝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刚走半步,大氅领口被人拉住,身后传来低笑声:“你怎么这么爱炸毛?不过是邀你来赏花而已。”
炸毛?
你才炸毛,你全家都炸毛。
黎姝默默地在心中说了一遍,转身面色冷静地看向傅谌:“孤男寡女,不妥。”
“赏花而已,莫多想。你如今心绪不平,若是回去再做噩梦,我岂不是又要被你吵醒?”傅谌回道。
他缓步上前,走到绿萼树下,伸手折下一枝梅花。
黎姝无法反驳。
傅谌说得对。
她只要一做噩梦,半夜惊醒重新入睡后必也不能安稳。
梦中的那些场景只会一遍遍地重复,反复折磨她,直到天明。
如今的傅谌自不可能知道这些,他只是担心自己被吵到。
黎姝不想继续与这个不讲理的傅谌争辩,她走到离绿萼梅不远的石桌旁坐下。
大氅很厚实,石凳的凉气丝毫感受不到。
满院幽香浮在鼻尖,黎姝扬起脑袋看着开得热烈的满树梅花。
梅花洁白似雪,暗香浮动,满院清辉映入人间。
微风送着花香飘向四方,黎姝拄着脑袋点着枝干上的梅花,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傅谌拿着那支梅花走进,摘下一朵梅花,顺势就别在黎姝的耳后。
黎姝要拿下来,傅谌慢悠悠地道:“你若拿下来,我就再抱你回去。”
白梅缀在耳边,黎姝羞红着一张脸,瞪了眼傅谌不理他了。
微风吹动梅花,花瓣轻轻颤抖。
傅谌也不赏花,看着那朵白梅,不时还要拿手拨弄一番。
黎姝一忍再忍,傅谌第三次动手时,她忍不住了。
“公子若喜欢这朵花拿走便是,我不夺人所爱。”
黎姝偏头太快,耳边白梅微晃,被晚风卷走。
黎姝顺着那朵白梅望去,小声道:“这可不是我摘的。”
她可还记着傅谌刚刚的话呢。
傅谌被她逗笑,不扰她了:“继续吧。”
继续什么,继续数花吗?可她哪记得刚刚数到多少了。
黎姝想着重头再来,忽听耳边有人道:“三十六朵。”
黎姝诧异侧目,见傅谌笑着,又迅速收回目光。
她顺着三十六往下数,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听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黎姝缓慢眨了眨眼,捂唇打了个哈欠。
傅谌拿起梅花枝,起身递到黎姝面前:“走吧,我送你回去。”
黎姝有些缓慢地反应过来,接过梅花。
她眨了眨眼,困惑地看着傅谌。
她刚刚迷糊着,没听见傅谌的话。
傅谌点了点她额头:“我说,回去。”
黎姝这下听清了,她极快起身,跟着傅谌往回走。
她刻意加快步伐,正要离开院子,忽闻身旁人问道:“你是如何学会杀人的?”
黎姝心里一跳,没来由得紧张起来。
她不敢侧目看傅谌,低声道:“与你无关。”
小姑娘极快地说完,拎着裙摆“噔噔噔”上了楼梯。
傅谌也没急着追她,看她一路跑回自己屋里,闻了闻指尖的香味,亦往回走。
黎姝回屋后,紧紧插上门栓。
她盯着门口看了许久,直到听见隔壁关门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她轻呼一口气,坐到床沿,正要解下外衣。
手指触碰到颈肩的系带,她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傅谌的衣裳。
葱根般的指尖在系带上翻转,很快,打成一个死结。
黎姝坐在铜镜前,看着已成死结的系带,久久叹了口气。
她翻找了一番抽屉,成功找到一把剪刀。
黎姝比划了几下,心一狠,将系带剪断。
似是不解气,她又剪了几下,将系带成功剪得稀碎。
黎姝看着碎成几段的系带,心平气和地放下剪刀。
外面很安静,黎姝将大氅叠好,大着胆子轻手轻脚走到隔壁屋门前,丢下大氅转身就走。
大氅丢在地上沾了尘土,屋中人没有任何反应。
黎姝听了一会儿的动静,确信傅谌没有发觉,才欣然躺回床上。
淡淡的梅香盈室,黎姝闻着那股花香,困意渐渐袭来。
她意识不大清醒地想:傅谌为何要问那个问题?单纯好奇吗?
可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不会认得自己。
陪着他傅谌从昭华殿进入东宫的,是那个姓叶的小姑娘。
不是她黎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