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天明,屋外的落雪消融大半。
黎姝坐在覆着明瓦的窗子下,膝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手中正拿着一本地志杂谈。
她刚翻了一页,忽觉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黎姝抬头去看,只见是一个打扮娇俏的小姑娘,额前的碎发有点汗湿,裙角亦沾着残雪。
小姑娘一双大大的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似要瞧出朵花来。
黎姝放下书册,温婉一笑:“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小姑娘听见黎姝说话,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丝毫不见外地坐到黎姝面前,猛地凑近盯着黎姝,“你真的不一样了哎。”
小姑娘兴奋得手舞足蹈:“以前你都不会和我说话的,这双猫儿似的眼睛里也没有神采。你终于好了!”
小姑娘的兴奋做不得假,黎姝浅浅一笑,有些歉疚:“我们以前认得吗?这四年的事我不大记得。”
“没关系,没关系……”祝嘉筠爽快地摆了摆手,“你不记得了,我说与你听就是了。”
虽然当年阮氏尽力瞒着黎姝生病的消息,但坏事传千里。不到半个月,铜州城内外皆知黎家姑娘变成傻子的事。
阮氏怕黎姝出门被人欺负,日常派人守着她。若要出门,自己定要随行。
这般严密防守,仍旧有疏漏之处。
半年前,黎姝趁着下人不注意跑了出去。
她那时对外界的感知很弱,并不能察觉到身边的人恶意。
那些小姐姑娘对她指指点点,满口皆是讽刺之言。更甚者有纨绔想要动手动脚。
祝嘉筠恰巧路过,见一群人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自是气不过。
当即一脚踹翻那个浪荡之徒,几句言辞将那些欺负人的小姐姑娘说得面红耳赤,逼得她们道了歉。
她亲自将黎姝送回黎宅,此后也不时来黎宅寻黎姝说话。
琼兰院的下人都认识她,银冬刚刚便没有先行通报。
“她们就是瞧不得你比她们好看,孰不知她们那般讥讽人的模样,便是国色天香也只会让人觉得丑陋不堪。”想起当时那件事,祝嘉筠犹觉得愤愤不平。
她狠狠数落了一番当时欺负黎姝的人,不解气地拍了拍小几:“若是再让我看到她们,我还得教训。”
“噔”的一声,茶杯跳了几跳,溢出些茶水。
祝嘉筠猛地回神,不大好意思地看向黎姝。
她数落旁人时,黎姝就静静地看着她,微勾唇畔。
现下见她说完了,端起只剩下半杯茶水的茶杯递上前:“还剩一半,祝姑娘可愿意喝?”
“当然愿意。”祝嘉筠接过茶杯仰头就喝。
她喝得太急,呛得直咳。
黎姝起身轻拍她的后背,示意银冬上前收拾桌面。
“可好些了?”黎姝低头柔声询问。
祝嘉筠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有些拘谨地抱着茶杯,抬头悄悄看了眼黎姝:“你不觉得我莽撞吗?我还怕你会笑我。”
“为何要笑?”黎姝拿走祝嘉筠手上的茶杯,捏着帕子擦去她手上的水渍,“祝姑娘真性情,我就喜欢祝姑娘这样的人。”
彼时祝嘉筠不嫌弃她痴傻,愿意伴她走遍铜州,替她欺负那些坏人。如今她自然也愿意真心待她。
祝嘉筠惊讶抬眸,她眨了眨眼,猛地抱住黎姝的腰:“阿姝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我也喜欢阿姝!”
黎姝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祝嘉筠,好不容易劝她放了手,“祝姑娘今日来只是为了看我吗?”
“是呀。”祝嘉筠理所当然地回道。
她一早听说黎姝好了的消息,便跑着过来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这半年来,她不时带着黎姝出去,让她多接触些人看些风景,帮着她恢复。
虽然没什么作用,但祝嘉筠没有气馁过。
她相信黎姝会好的。
“你不要喊我祝姑娘,就叫我嘉筠。我喊你阿姝,可以吗?”祝嘉筠笑着道。
黎姝自然应下。
两个小姑娘抵着脑袋看地志书的内容,祝嘉筠还不时点评一下。看到坪县的记载时,祝嘉筠幽幽叹了口气:“如今怕是不能在坪县看到花灯节的盛况了。”
“为什么?”黎姝不解反问。
祝嘉筠又叹了口气,有些颓丧:“你刚醒还不知道。坪县先后遭了干旱和雪灾。那里的百姓病的病,死的死。如今更有坪县人组成劫匪,陛下已经派人来平乱。
“前年的花灯节我还去看过,不想才这么一段日子,就变成这样了。”
天灾最是残酷,若不是被逼急,谁也不愿意成为乱匪。
黎姝默默盖上地志书,微蹙眉间。
她记得这次的匪乱。
“祸匪尽除。”这是傅谌当时的回答。
那些被逼急的百姓,最终被暴力镇压,死前也没有得到一个公正。
若是朝廷那些官员不贪吞赈灾银两,坪县之人又何至于此?
“不说了,不说了。你刚醒,我不该和你说这样的事。”祝嘉筠摆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本也不是她们能管之事,哪怕知道坪县人是被逼无奈,她们又能如何?
终归要看那个平乱之人怎么做。
“对了,我刚刚进来看到他们在收拾行李,你们要去哪?”
祝嘉筠一提,黎姝才想起没说这事,“我们要去盛京。”
“盛京?你不是害怕盛京吗?”祝嘉筠惊讶反问。
黎姝一直以为是因为她病着,父母才一直没回京。
可直到昨夜阮氏来看她,她才明白,回京之事为何一直拖延。
不是因为她病着,而是因为她害怕回京。
这四年谁若是在她耳边提起“盛京”二字,她就会惶恐不安,整夜噩梦。
可她总不记得噩梦的内容,每每醒来只是抱着阮氏痛哭,嘴里还不停说着“不要回京”。
黎姝大抵能猜到自己梦到了什么。
“我现在不怕了。祖父病重,我们必须回去。”
阮氏昨夜试探地说起回京一事,见黎姝面色正常才放下心来。
黎姝清醒之后,身体便好了大半,所以回京之事便提上日程。
“那就好,只是……”祝嘉筠有些不放心,“现在不安全,你们回去一定要多带些人。不行,我回去挑选一些身手好的人过来,让他们护送着你们回去。一路定要注意。”
祝嘉筠越说越不放心,立马就回去选人。
黎姝送她出了院子,才折身回屋。
她走到一半,忽然又转身往外走,“阿爹是不是回来了,在书房吗?”
“是,姑娘要去吗?外面冷,姑娘多加件斗篷。”银冬一边应着,一边招手让丫鬟回去取斗篷。
黎姝走得很快,到书房门前正好撞上黎青出来。
黎青耷拉着脑袋,看见黎姝才稍稍精神些:“阿姐怎么过来了?是特意来为我解围的吗?”
黎姝稍稍想一想,就明白了黎青的话什么意思。
大概是被父亲考校功课,训了一番。
黎姝正打算安慰一下弟弟幼小的心灵,忽听见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声。
黎青身子一绷,顿时规矩起来:“阿弟还要读书,先走了。”
黎青说完就走,恨不得在背后插上一双翅膀。
黎姝无奈轻笑,“青弟还小,阿爹莫太严厉了。”
“他还小,都十岁了。我在他这个年纪,可比他用功多了。”黎君竹摇摇头,摆手让黎姝进屋,“快进来,外面冷。”
屋内有火炉,比外面暖和许多。
黎姝解下斗篷,看到书案上放着一堆账本,“阿爹很忙吗?”
“有一些事情需要交代清楚。你身子还未好,应该多歇息。”黎君竹说着将一个暖手炉塞到黎姝手里。
黎姝欣然接过,“只是想到一事,想和阿爹商议一下。”
“什么事?你说。为父必尽力做到。”
黎君竹平日里看着挺严厉,可对女儿的要求,从来是无不应承。
黎姝握着手炉,低声道:“我想让阿爹请镖师护送我们回京。”
“镖师?”黎君竹倒没想到是这事,“姝儿怎么想起要请镖师?”
黎姝沉默了会儿,垂眸:“女儿听说了坪县之事。阿爹也知,女儿曾经听不得盛京二字,每每总做噩梦。如今才想起来,当初女儿是梦见了爹娘和青弟都被劫匪害死。唯有女儿……逃了出来。”
一夕之间失去亲人,黎姝曾想过自缢。
可她始终记着阮氏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
这是母亲的遗愿,她不能辜负。
她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黎君竹看着女儿低落失神的模样,心疼起来:“好,就按你说的做,请镖师。”
黎君竹说请镖师,第二日便谈好了。
祝嘉筠那边也送了十几人过来,皆是身手利落之辈。
黎姝也没多推辞,收下那些人,着人送礼去祝府。
是夜,黎家灯火皆灭,琼兰院一片安静。
黑幕之下,一个身披黑色外衣的小丫头悄声往外走。
她来到一处墙角下,将手中竹筒从狗洞塞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荷包从外面推了进来。
她打开荷包,看着里面的金元宝,紧紧收入怀中。
银冬如厕回来,正见墙角有一个人缓缓走来,她出声喊道:“雪婵,你在那里做什么?”
叫雪婵的小丫头吓了一跳,立马反应过来。
她走到银冬面前,迷茫地看着银冬:“银冬姐姐,我怎么在这儿?”
银冬闻言当即明白,她拉着雪婵往回走:“你这梦游的毛病真要好好看看了。明日我非要带你去看大夫,你可不能再说不去。”
雪婵连连应是,悬着的心慢慢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