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府开府在城南,周边多是些小富之民住家,虽并非都中最繁华的闹市,也算是商户林立。有那酒楼叫“梨花醉”的,拿自家招牌好酒为名,果酿清香甘甜十分合妇孺老幼胃口,便聘了几个技艺高超的糕点师傅,专花心思赚人女眷的荷包,因此在这京城中虽比不得一石居名头响亮,倒也还算生意兴隆。
宫中并不曾短过三皇子的山珍海味,三皇子自己却不爱重油重盐的大席,向来口味素淡。梨花醉厨子手艺比不得一石居高薪延请的名厨,却有一白案师傅做的花糕心思机巧,甜而不腻,在京都风靡一时。三皇子偶然尝过,喜欢了这个味道,三次出宫游玩倒有两次要到这里坐坐。东家得了皇室的赏,心里也看重这个事,诚惶诚恐地将顶层雅间重新装潢过,平日里不开给其他客人,只等着简在帝心的受宠皇子临幸。
而今正值早春,算算时节也该有今年的桃花。二皇子叫人带上顶层单间,点了掌柜力荐的桃花糕跟樱桃糯米饭,配上一壶招牌梨花醉,二人便望着底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对坐闲聊起来。
宫中暖阁有天下奇珍之一的黑暖石做水池底,引热水入阁,因此阁内气候一年四季都似初夏一般,叫人微微有些热意。
出了暖阁到外边,三皇子素来是披风大氅不离身,比旁人穿得要厚实不少。又兼皇帝每年秋猎时总记挂着留在宫内的三皇子,常说这几条狐狸皮给朝露儿做裘衣,那几只兔子给朝露儿做围脖。若是碰上秋天凉得早,皇帝还要在众臣面前忧心忡忡地感叹,今年冬天这样冷,朝露儿又要遭一番罪了。
是以满朝上下皆知三皇子体虚畏寒,隆冬时节甚至离不开暖阁半步,有那好结党的原本瞧着三皇子这般受宠想要附庸投靠的心思便也不了了之。更有些心思深的还要在心里酸上几句,以皇帝那多疑的性子,也就是三皇子常年缠绵病榻,才能让他像寻常家翁一般无私地疼宠这个儿子。
二皇子知晓的内情比一般的朝臣要多一些,对这个弟弟是又可怜又害怕,却仍要为了和皇后母子别苗头故意接近三皇子,处处显露出他们兄弟二人的亲热来。毕竟二皇子之母位尊且生子在前,三皇子之母貌美且紧随皇后怀孕而有喜,两派都是皇后母子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在外人看来天然具备结盟的前提。三皇子虽一心只向着父皇并不与兄长结党,但只要太子一系认为这位皇弟有所偏向,二皇子的目的便达成了。
二皇子理所应当地认为深居皇宫的三皇子不会知道梨花醉的东家就是二皇子府上长史的嫡亲兄弟,再深究背后站着谁不言而喻。三皇子每每驾临,只叫人更觉得兄弟二人亲厚,令无形中被排除在同龄兄弟之外的太子如鲠在喉。
二人正在闲谈时,正看见底下人头攒动,街上百姓热热闹闹地朝街后面涌去。二皇子眼前一亮,提醒三皇子朝下头看。
“小鹿你瞧,京都府也不知是做什么,竟惹得这么多人前去探看。”他打量着三皇子兴致缺缺,也不气馁,直接喊了谢必安过来,叫他差人去京都府门前打听,到底是什么官司引来百姓蜂拥围观。
谢必安得了令,见梨花醉里里外外遍布或着铠甲或便衣的禁军,更兼数名鉴查院探子一刻不停地盯着上顶楼雅间的通道,暖阁掌事胡太监低眉顺目地执着拂尘站在门外待宣,索性亲自去了转过一个路口的京都府。
这一遭可不是什么偶然,谢必安自然清楚他主子想让三皇子知道什么,在京都府门前装模作样地拉住两个百姓聊了两句便回去复命。
待谢必安将郭府状告范闲的前因后果禀明了两位皇子,三皇子却仍提不起劲来。
二皇子有些诧异,前儿在靖王府里小鹿可是对范闲青眼有加,不知为何今日见范闲即将遭难,竟像没事人一般冷眼旁观。
他暗自在心里揣摩皇弟的心思,冷不丁听三皇子天真地说出一句叫他啼笑皆非的话来:“不过是私人恩怨发展到动手打架,总不至于还要问范公子的罪吧?”
谢必安瞧见他主子向他使眼色,硬着头皮上前解释:“三殿下有所不知,属下打听时朝内中探了一眼,那郭公子浑身上下裹满了绷带,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若真是范公子下此狠手,只怕免不了因致人重伤受一遭牢狱之苦。”
二皇子见三皇子皱起了眉,又远远地望见从宫城的方向过来极为显眼的仪仗,心中感叹所有角儿总算到齐,朝三皇子劝道:“小鹿你瞧,那不正是太子殿下的仪驾,郭保坤再不济也是太子门客,据说与太子有几分交情,这次范闲大概要折在京都府了。”
三皇子听了,也不急着下去给他欣赏的才子撑腰,像是思考了些什么,露出一个些微不自然的笑来。
“那便去看看吧,太子哥哥性子直,若因为袒护门客插手司法,京都府尹也不好同父皇交代。”
这般言语,倒真似地位比太子还要高半头,也不知是不是他在父皇面前说惯了这样品评指摘的话,个中暗示令二皇子隐隐心惊。
兄弟二人出了酒楼,前有禁军开道,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京都府,正听见太子下令重刑审问给范闲作证的女子。二皇子余光瞥见三弟面沉似水,抢先推开门扇走了进去,高声夺目:“好一个屈打成招!”
二人缓步而入,二皇子经过范闲身边时拍拍他的肩,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来,行至太子身前,撩起外袍下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行叩拜大礼。
太子忙躬身虚扶着二皇子起身,口中说了些兄友弟恭的场面话,又看向跟在二皇子身后的三皇子,话锋一转便挑拨离间起来:“小鹿身子不好,二哥怎么老是带着小鹿到处跑。早春寒冷,本就是最容易染上风邪的时候。梅大人,叫人给二哥和小鹿看座。”
他口中说着关心的话,心里却恨得发毒,三皇子在他面前越是淡漠,他心里就越恨。恨三皇子得了父皇特许无需对除太后皇帝之外的任何人行礼,恨三皇子聪慧非常独得父皇青睐便不把他放在眼里,恨三皇子以“鹿”为名超然于夺嫡战场之外竟能俯视身为真正储君的他自己。
三皇子在二皇子下首落了座,京都府尹梅执礼原本自忖夹在太子与二皇子之间不好处置,谁想重开庭审后竟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三皇子率先发难,在他下令继续上刑之后立刻叫停。
太子为照顾体弱多病的三皇子特地叫人抬了把扶手椅来,三皇子身形未长成,靠在一侧扶手上只有椅子一半宽。京都的老人有那曾见过高氏的,无不感叹三皇子肖似亡母的精致长相。而今梅执礼乍惊之间地偏过头去看三皇子,竟觉三皇子从坐姿到神情,分明像极了龙椅上那位年轻时候的样子。
少年天子威严的目光穿过了时光,如针一般扎在了梅执礼心上。
“阶下女子是证人而非犯人,重刑不得加身。若是担心伪证,自当从京都府差人多方调查,再交予你京都府尹详析分辨。这些律例,太子殿下或许不曾了解,难道你京都府尹也不了解不成?”
公堂之上落针可闻,三皇子面上挂上了些厌恶,却也不看脸色铁青的太子,继续说道:“还是说你明知太子不了解刑案过程,却仍故意陷太子于不义,好让你做出一副被太子以势压人才做出这等有失公允之事的委屈样子来!”
话未说完,梅执礼已是两股战战,待三皇子三言两语撇干净太子的干系表示要将他这等佞臣做派上达天听后,这位年逾花甲的老臣已是喘气如牛几欲昏厥。
太子见事态发展急转直下,且发难者还是他最忌惮的这个弟弟,也顾不得走正常程序做一番铺垫,叫人推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武夫上堂来,赫然正是据称因鉴查院上层假传命令前往澹州刺杀范闲却被范闲当场击毙的滕梓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