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小鹿前儿说要画绢屏,宫里宫外都吓坏了。”二皇子赤着脚坐在暖阁檐廊的坐垫上,端坐了不到一杯茶的功夫便破功,七歪八斜地塌了下来,胳膊撑在小案上边,百无聊赖地看三皇子在庭院里绷绢。

院里平撑着一扇绢,江南贡上来的,细腻柔滑,洁白无瑕。位分低的主儿够不上格用这等物事,说得上话配用这贡绢的人里也就三皇子擅长画这样大幅的绢画。自从画屏案三皇子动怒叫人烧掉那惹祸东西,后来再未开动这样大的工程,宫内外便以为这也是新添的忌讳,好些宽幅的贡绢都裁小了分到别处。东宫就要去了不少,也不知太子是怎么想的,身为一国储君,赏玩书画尚可当作雅好,沉迷作画却叫人诟病了。

自从二皇子搜罗来那《红楼》与三皇子同赏,三皇子日日手不释卷,已有的六十几回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连街上叫卖的盗印刊都不嫌弃,前几日还说要为这书作画。若是普通爱物也便罢了,这位多愁善感的三皇子也不是没做出过“今日庭前棠花期过,作画以祭”这样的奇事,但暖阁调取绢屏这样的大事,还是引去了宫中大半视线。

三皇子上一次画屏风造成的震动宫中还记忆犹新。

“殿下,胶矾备好了。”一旁女官率领两名宫婢端来了东西,轻声提醒正在挪移木架定尺寸的三皇子。

“放那儿,退下。”

女官领了命,叫宫婢退出庭院,自己远远地站在檐廊尽头候着。

二皇子撑着头看去,只见他这皇弟分别夹取了胶矾在小碟中,手掂了分量,便推入了一淡青色莲缶中,又注入蒸过的活泉水,调了绢画定色防水用的胶矾水来,放在带着轮子的根雕台子上,便要取小刷子来涂了。

“制熟这样的琐事,交给下人就是了,小鹿何必亲力亲为累着自己。”二皇子忍不住说。

三皇子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开始上手。“绷绢也好调色也罢,差一毫厘便大不相同。我教他们如何做,到他们耳朵里再到他们手上,中间这么些个过程太易出纰漏了,倒不如我自己来,也省得他们乱动糟蹋了东西。”

二皇子坐不住,拿了招呼他的瓜果来吃,一边吃一边看三皇子认真做着无比枯燥的事,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试探:“我听得你宫里人说你要画黛玉葬花,怎么拿这样大的绢屏画起人物画来了。”

“毕竟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小了画不出林妹妹和贾府凄凉的处境。”

说着,三皇子抬眼看向他皇兄,“父皇昨日告诉我说,有人向八处揭发范公子借《红楼》讽喻时事意有所指,以贾府之败暗伏高家起落,而我母妃嘛,就是那‘荡悠悠把芳魂消耗’的元妃了。御史得了信,在大朝会上说这个事,父皇不喜欢拿这等无据的鸡毛蒜皮风闻赴会,便贬了上奏的言官,二哥可知道这事?”

二皇子喝茶吃瓜的动作不曾停顿,随意答道:“知道,这等无稽之谈也就那群酸腐御史说得出口,《红楼》流行的时候范闲几岁?怕不是还在澹州吃灰。父皇也是,拿这些话告诉你做什么,平白败坏了心情。”

“我听父皇的意思,那些人应不是想说范公子怎么了,而是要攀扯范大人吧?”

“范闲那时候在澹州,架不住范建在京都并且简在帝心。只是这些人拿家眷所著一本风花雪月的书作筏子便要攻讦朝臣,格局也太小了些。”

“许是范大人官场太得意,他一个不登族谱的私生子竟也可以尚郡主掌内库,终是遭了小人妒忌。对了二哥哥,范大人官拜几品来着?”三皇子一边涂料一边胡乱评论,就是故意将这话说与他二哥听。

二皇子心态倒好,还详细解释了范建的官职权能,浑似丝毫未被含沙射影地嘲讽一通般。

“原来是这样,我先前只听说范大人是咱们父皇的奶兄弟,倒是忘了他还占着户部要职。”三皇子低着头,给白绢最后一个角落涂上了胶矾,将莲花缶搁置在小台上,伸手拨弄撑绢的木框。

“不提那些事了,父皇心中明镜一般,自然是有数的。”二皇子见皇弟绷完了绢,另起了话头,“制了熟得放几日,待小鹿真正开始作画,少不得又要闭关许久。”

“黛玉葬花图重在渲染,我心中已有了腹稿了,虽说是大幅,顶天去半月就能完成,比画京都街景那时轻松得多。”

二皇子听他自己说起当年的画屏案祸源,心中难忍好奇。众人皆道那四扇屏风画得是栩栩如生,人群神情姿态清晰可辨。只是那屏风画成之后不多久便被高家少爷借他家嫡小姐的口讨要了去,又只在高家摆了几天就引得鉴查院一处倾巢出动。姑姑通过在鉴查院的眼线或许对于画屏案的真相有所了解,却一直对此讳莫如深。

到底是什么让那个疯狂跋扈的女人都选择退避三舍呢?

二皇子的思考没有持续很久,胡公公带着一名女官奉着盘子近前来,低头通报:“殿下,宁才人遣人送石料来。”

三皇子正蹲下身子挪动支着绢屏的脚撑,闻言钻了出来去瞧,不等那女官解说便笑了。“原来是东夷溪石,纹理成色不错,给我刻个椭圆印也正好,宁娘娘有心了。”

原来三皇子作画从来不留笔名雅号,只亲手刻印留自己真实名姓。早年留名“朝露”,四四方方规规矩矩地阴刻二字便盖上了。后来皇帝为他更改玉牒,留方印的旧作也不知都收到哪里去了。如今暖阁里收着的和各宫里受赠得来的三皇子画作皆得“李朝鹿”这三字,前后两字是上下分,只“朝”字胖些,便不好再刻方印,作成上下窄中间宽的椭圆印才合适。

东夷溪石质地紧密,素来是作雕刻的底材,宁才人虽然出身东夷境内,要拿到上好的溪石还是要经过一番波折。

二皇子将三皇子接过来放在案上的石料拿起来赏玩,状似无意说道:“才人娘娘素来疼你,她要得这个东西怕也不容易。贵嫔在宫中最是消息灵通,怎么也没表示一下?”

“这是哪儿的话。绢屏是前日调取的,宜娘娘昨日便差人送了砚台来。其实照我说娘娘们很不必大费周折,哪怕像母后一般不闻不问,难道我心里还会怪罪她们不成?”

三皇子跑过来坐下,取了桌上热茶喝。二皇子见他并未反应过来说的话中有些明显情绪,于是自己也不提,只怂恿三皇子与他一同出宫去。

“若小鹿真闭了关,哥哥我又不好意思打扰,倒不如趁着你这绷绢没做完,咱们二人出去玩乐一番。”

其实二皇子并不见得有多喜欢游乐宴饮,只是世风如此,无论有才的无才的文人对雅集趋之若鹜,将达官贵人举办的聚会当做晋身的天梯。而他需要笼络的这位被众兄弟仰望的“鹿”呢,寻常珍宝自有极尽宠爱的父皇赐予,只怕宫外小民百态和自然山水对他反而更有意思些,于是常常借故邀他结伴出宫。

这一回的借口与往常大同小异,也是说的在这条街街头新开了一家卖玩意儿的铺子,巷尾酒家的大厨又出了一道新菜。唯一的不同大约只是他所说的这条街口拐个弯就能到京都府衙门,而今日的京都府正要迎来一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罢了。

胡公公见他家殿下意动,差几个力气壮的小太监搬了一座全透玻璃顶的罩子来将制好的绢屏盖上了,便叫辇轿备齐,点了一队禁军待命。

此时,礼部尚书郭攸之府上小厮正抬着他们家被打得全身无一处完好的大少爷郭保坤,并郭家门客贺宗纬一同气势汹汹地往京都府衙去,誓要让京都府尹梅执礼将积怨的范闲下狱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