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送三皇子到了宫门,亲眼见他乘上宫中辇轿,才招呼谢必安驾车回自己府邸。只他却未曾想到,被几个练家子稳稳抬着的辇轿并未回暖阁,而是疾行到了御书房,将三皇子送回了御前。
皇帝贴身太监侯公公接了三皇子,亦步亦趋地护在他身后,直到御书房最内里连宫中禁卫也不敢轻易涉及之地,方才去了扶持姿态,眼观鼻鼻观心弯着腰为三皇子作指引。而三皇子前行两步,病重柔弱的腰板挺直起来,再不复稚弱,竟显出拔如青松之感。
皇帝未着华衣,穿着贴身的里衬,头发松松地拿一支木簪挽了,右手夹着黑子在玉做的棋盘侧边轻轻扣着,见三皇子进来,招手叫他同坐。
“朝露儿快来,昨日残局已教朕想出来破解之法了。”
三皇子也不见外,短靴一蹬便两步跃上软榻,又捋起袖子往棋盘前一趴,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案上。他看棋也就罢了,嘴里还要先把便宜占了,只道:“那我可要先检查父皇有没有耍赖偷偷藏我子了。”
天子驾前,这等放肆言行可谓惊世骇俗,偏庆帝好似颇为受用,贴身伺候的侯太监也似早已习惯,面上不露半分惊异。
三皇子左手托着腮,才刚读完了棋局,只过了一息思考,便伸手拾了颗白子落在盘上。
皇帝见他落子,又与昨日残局中白子隐有呼应,似是要伏下劫材,也不着急破局,状若无心地问道:“今日见着了,感觉如何啊?”
“唉——见是见着了,大失所望。”三皇子将另一只手也搁置腮下,如少女一般捧着脸,“跟那位传说中的叶夫人一个毛病,也不知眼里到底看着些什么,再瞧我们这些凡人,洗不掉那股子傲慢劲。”
这话他敢说,在场有些人却不敢听。侯公公耳闻这等狂悖之言,唬得两腿一软膝盖着地,忙跪伏而下将额头隔着手掌紧贴地面。
谁知三皇子还有更大逆不道的话等在后头,只见他身子前倾,巴掌大的脸捧到了皇帝面前,眼里透着求知的光。
“父皇您该不会就喜欢这种调调的吧?若想要范闲折服于您圆了您多年夙愿,其实简单的很。如今这范闲天真幼稚,连自己首尾都擦不干净,正是好摆布的时候。若等他在京都立下脚跟再去弹压,以他那桀骜的骨头,只怕还会生出许多事端来。”
侯公公在地上未起,发福的身子甚至打起了颤。
皇帝一笑,落黑子处惹来三皇子颇为意外的反应,他向后一仰将双手揣进袖子里,盯着正观察新局面的三皇子的头顶,不紧不慢地说道:“范闲我留着另有用途,不过等他真正能挑起重任来,你我父子恐怕早已撒手了。”
三皇子听了这话便不高兴了,面上十分明显,“死后的事我才不管呢,以后父皇别老是赶他到我跟前来,我见了他那孤芳自赏的模样便腻歪得慌。”
他落子快得像风,总是紧赶着皇帝落子下一刻便抬起手跟上,与皇帝在棋盘上互相做过几劫,才似刚注意到地上匍匐着的侯公公般开口求情:“大太监为何如此害怕,他都这般年纪了父皇还欺负他呢?”
“哪里是朕欺负他呀?分明是他自己喜欢想东想西!”皇帝面无虞色,语气却加重了几分,“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有商有量的嘛,偏要憋在心里自己猜。这世上人若是有朝露儿一半直截了当,那繁冗赘余的琐事不知要少多少。”
“自然是因为害怕了。人要心中有所畏惧,才能懂得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做。若心中无畏,便如同良驹卸了鞍辔缰绳放归于野,固然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却始终不为人所控还与家里养的好马儿牧草吃,不如除了干净。”他嘴里说着惊心动魄的话,偏要将无害的笑挂在嘴角,幸而这里并无第四人,这些含沙射影的隐喻传不到别人耳朵里。
庆帝听了想听的话心里舒坦,偏偏还要扭捏造作,拉下脸来嫌弃三皇子说话不好听,惹得三皇子眉眼带笑,手上落棋却丝毫不乱。
“父皇若是想听好听的话,明年春闱就尽拣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录了,朝中文武见陛下喜爱,自然也慢慢地学会该怎么说话了。”
庆帝失笑,直叫他小讨债鬼,再定睛看棋局时,竟至走投无路之地,也就意兴阑珊地投了子,嘴里说着再不与他下了云云。
“不下就不下,那父皇再给我一个伶俐的宫婢,前头那个虽体贴,话却太多了些,老想左右我的动向。我最近想要画画,身边没个伺候笔墨的不行,叫大太监去安排吧。”三皇子低着头开始数目数,却又换了个话头。
侯公公听了,心知他父子二人是要说些连他都听不得的话,得了令爬起来退了出去。
“支开他是要说什么?”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最倚重的小儿子。原本他叫朝露儿与范闲接触就是要朝露儿去探探底,观察范闲的为人和武功,更要试探一下五竹是不是跟在范闲左右。
朝露儿傲气,若五竹露出了行迹,他必不会对范闲如此嫌弃。
三皇子低着头捡棋子,叫皇帝看不清他面上作何表情。皇帝等了一会儿,才听见他低声说:“今日见到范闲与二哥哥的剑客动手,在一瞬之间真气外放能将八品剑客击退,但在他毫无防备时却轻易叫剑客近身,父皇先前说叶夫人带出来的神庙使者在他身旁,可我却没看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说到这个庆帝算是来了兴趣,“你说,他轻易叫人近了身?”
“何止,剑抵在咽喉下边好几息,那位‘五大人’可是连影子都没有,兴许是此刻不在范闲身边。”三皇子眼珠转了转,“范闲练的真气也是霸道真气?那父皇以前也这样时灵时不灵吗?”
庆帝不以为忤,反而大大方方承认:“是啊,霸道真气极难控制,朕未成就宗师时也不得其法。”
三皇子以袖掩口笑了几声,意有所指说道:“我原本以为父皇的秘籍是叶夫人送的,修炼该比我自行领悟要顺利许多,原来不是。可见神庙出身的叶夫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啊,原本世人敬畏神庙,敬畏这样超然于理解之外的神秘,她却偏要下到凡间来,告诉所有人神庙之人也是人,也要吃喝也会死。”皇帝向后靠在了软枕上,神情露出一丝疲倦。
“也是,若她一直是神庙仙女,再给祖母和母后借十个胆子她们也断不敢出手。到最后身死道消,内库成了敛财工具,监察院成为皇家爪牙,那年我走遍京都,除了一块落灰的石碑,她什么都没留下,真是可惜……”
三皇子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一股极恐怖的威势将他锁定,庆帝虽姿态懒散,却举手投足叫人不敢轻视。
“你同情她。”庆帝眼眸黑沉,语气中没有丝毫疑问。
“是,她的想法并没有错。”
“那你的意思是朕错了!”庆帝立起,怒而将棋盘掀翻。
三皇子尚未捡干净的棋子也哗啦啦掉了一地,他便索性也站了起来,直视庆帝双眼。
“若父皇不是庆国皇帝,又会如何看待叶夫人的主张呢?说白了,不过是你二人立场不一致罢了。”
庆帝闭了眼努力平复起伏过大的心绪,过了好一阵子才能用正常的语气说话。“你倒是远见卓识,继续说。”
“那我可真继续了,反正也只是嘴上一说,父皇不许再生气,来喝口茶顺顺?”三皇子一指几案上放着的茶杯,庆帝这才看见方才动怒时造成的狼狈情形,实在是很不像样子。
“监察院那块碑我看过,前面说得很好,我猜父皇也极是赞同,可‘人人如龙’嘛,”三皇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叶夫人可曾问过,她想要拯救的人敢不敢如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