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生得俊,方才魔怔时落的泪尚未拭去,一副单薄纤弱的身子裹在无暇白裘中,端的是京都富贵美人典范。
只是这位殿下虽然算是范闲这辈子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范闲对他却升不起一丝一毫的爱美之心。
从澹州上京路上,滕梓荆将他身为监察院四处探子所知道的所有局势都掰碎了讲给范闲听,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二皇子自然算是重中之重,极有可能是假传密令造成滕梓荆误伤的主谋的太子与长公主一党也是仔细分析。只一点,范闲前世乱七八糟的小说电视看了太多,一听这所谓两不相帮遗世独立的三皇子的事迹就觉得不对劲,再听滕梓荆解说画屏案更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从滕梓荆的认知来看,三皇子敏于文采,天生聪慧,却在人情世故上表现得天真,基本上不用把他当成一股势力来对待。但问题就在于此,三皇子没有势力,却能对庆国政务产生直接影响,那么他自己一人就形成了一股政治力量,这是不合常理的,一个真正势孤的皇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所以最可能的便是他本身就是另一股势力的一部分。
滕梓荆说二皇子和太子分庭抗礼,在朝堂上势不两立,而三皇子却并不与他二人为朋党。那么三皇子到底属于谁已经很明显了:两位天家兄弟争得乌眼鸡一般,可毕竟都还是皇子,他俩头顶上还立着这个国家的真正主人,也就是皇帝。
画屏案最初的起因或许是高家贪心不足行攀龙附凤之事,但后果绝不至于抄家流放这么严重。但是高家败落,三皇子剪除了赘在身后拖后腿的无能外家,从此托庇于皇帝麾下一举成为皇室之“鹿”,却是不争的事实。
御书房行走,沾手众臣进言,御前奏对,这些殊荣非皇帝极信任之人不可享,单是一句“皇帝爱子”可不足以让范闲了解到的那位庆国开疆雄主做出这样反常的事。
范闲今日来靖王府本是想来找他一见钟情的“鸡腿姑娘”,人没找到,先就在湖心亭这儿遇见了他避之不及的夺嫡核心角色之一。见了这请君入瓮的姿态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几案前盘腿坐下,两手撑在案上,抿着嘴角挤出一副要多敷衍有多敷衍的笑容来,歪着头问道:“那敢问二位殿下在这儿等我,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呢?”
二皇子扬起头,理了一下斜分的额发,好似对范闲这大不敬的俯视姿态毫不介意。“也没别的事,小范公子文采斐然,本王读了你的文章,赏了你的诗句,见猎心喜想要结交一番。至于三弟嘛,你写的《红楼》极好,三弟好奇是何等样任务才写得出这千古奇书,就一起出宫来看看了。”
仿佛是为了佐证二皇子的借口一般,三皇子将手中所捧自己抄录的《登高》倒转过来朝向范闲,一开口却差点叫范闲惊出汗来。
“小范公子这般年少,又长于澹州范府老太君之手,我以为你入得京城来该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呢。”他又将诗放下,不理他身旁强作没听懂的皇兄,只抬着眼去看范闲,“谁想你竟然能作出暮气沉沉又悲而不怨的愁苦诗句来,有着这样艰难半生感时伤怀的慨叹,当真是稀奇。”
范闲当下似被捏住了七寸,撑着几案僵在了原地。《红楼》一书他尚能坚称是不知名的曹先生所写,不将这奇书化为他的虚荣,但《登高》却是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当做战胜郭保坤的筹码亮出,若在皇子面前承认是抄袭所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三皇子看上去温温柔柔的一个懵懂少年,滕梓荆口中不通世态的小憨憨,竟上来就指出了他欺世盗名的最大破绽,他用了那些不为人知却并非他所写的诗文,却并无可以与之对应的经历和心境。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他能一次欺骗自己的良心,却不能永远欺骗这个时代的聪明人。
以后这种直接将先贤们作品安在自己头上的无耻之事,他还是不要再做为妙。
范闲良心一阵剧痛,又还得违心地再说谎把现在横在他面前的三皇子这关给过了,勉强作出自信的表情来,想把这危险的话题岔开:“这便是‘代入’之法了,难道三殿下就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吗?”
他翻身立起来,朝着亭外湖水挥斥方遒。“当你困在这一方小小庭院里,你会去想无垠草原与蓝天相接是何等辽远,会去想大江怒涛拍击岸礁是何等磅礴,会去想空谷之中仙葩绽放是何等轻灵。人就是有了想象,才能跨过时间和空间的隔阂,未至其地而见其景,未经其事而感其情。”
范闲一边瞎扯一边偷偷观察两位听众的反应,二皇子一直似笑非笑不知道到底信了没,三皇子竟然连连点头,还说道:“我明白的,怪不得范公子能描写出一座栩栩如生的大观园,原来是有这般瑰奇的思维,是我狭隘了。”
这仿佛是讽刺范闲脑洞大一般的奇怪的话由三皇子说来十分诚恳,二皇子却明白他是将范闲类比了他自己,以为他能有那般异于常人的共情,范闲也能有。只是范闲这诗若真有其他来历,为何这般佳作却从未有人听闻?
范闲也摸不清楚这位三皇子到底是信了所以发自真心附和他,还是压根没信在反讽他,实在不知道对方是真傻装傻的情况下只好赶紧杀死上一个话题,半真心半试探地问:“那两位殿下,相信一见钟情吗?”
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二皇子勃然色变,喝了声“放肆”,亭外剑客随即杀入亭中,轻快的剑锋削去范闲些许发梢,瞬息之间抵在了范闲咽喉下。
“唔?不信哦。”三皇子全然不顾面前剑拔弩张的事态,自是笑着有问必答。
范闲总算是发现他遣词造句确有歧义,不过二皇子主仆这么暴躁的反应可有些太过分了,他将这疑问埋藏心底,伸出两指夹住谢必安的剑挪远了一寸,口中只作无辜:“那两位殿下可愿听我说个故事?”
问完了也不等他二人作答,飞快地将他在庆庙的奇遇复述了一遍,只求二皇子主仆二人别再把他当变态,他喜欢的是真正单纯可爱的“鸡腿姑娘”,绝不是摆着一张无辜天真的脸动辄话里有刀的这位小殿下,长得再像女孩子都不可以!
“怎么样,这故事二位殿下可明白了?”范闲说完眼含期待地问。
二皇子被这莫名其妙的发展给震住了,也一直担心不知藏在哪里守护三弟的大宗师为范闲的口不择言发怒,待范闲问完这句,下意识就要摇头,突然又想起他这次做了这个局最初最根本的目的是要拉拢范闲,摇头摇到一半又强行重重地点了下来。
倒是三皇子在侧郑重其事地一边点头一边说“懂了”,还没等范闲反驳,就怜悯地看着他开口说:“总的来说,就是你上京路上遇到一个好清纯好不做作的漂亮姑娘,既不知道她叫什么出身什么人家,也不知道她私下人品性格如何,就要为她违抗圣命此生非她不娶了。”
别说喷笑出声的二皇子,就是范闲自己听了这个简洁明了的转述版本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偏偏三皇子面上较真的态度不似作伪,范闲如果当真要辩驳又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真凭实据,亭中气氛十分尴尬。
好在二皇子出声解围,随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父皇钦定的婚约,可不是你说不想要就能不要的。”
范闲最听不得这种强压逼迫一般的话,当即反驳道:“但这桩婚事,我就不想答应。而且我自有我的办法,二殿下且等着看吧。”
“行。”二皇子一边点头一边笑,看着就没把范闲的话当真,“那我就等着看你,闹京都。”
“好了小鹿,人也见过了,诗会嘛,我估计有范闲这首七律在前也无人敢再献丑,咱们去看看皇叔,就送你回宫去吧。”
说罢他也不等三皇子回答,转身就往外走。
三皇子许是习惯了他皇兄这样的态度,也默默地站起来,拍了拍斗篷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伸手搭上了谢必安的搀扶,向范闲行别礼。
“范闲你说,父皇订下的婚事你不想答应?”他笑着看向范闲,依旧维持着他柔弱单纯的表象,还一副为范闲着想的体贴样子,“你是还不了解父皇,他若有了决定,不管中途多少曲折,最后总能得偿所愿。少折腾些,对大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