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与最看重的皇子一同来府上,靖王府是从上而下打起一万分精神迎接。
暖阁掌事太监胡公公将靖王府的湖心亭里里外外瞧了个仔细,命下人竖起屏风,而后又亲自去靖王府大厨房去紧盯二位皇子吃食。好赖皇子们身边有京都第一剑客谢必安盯着,安全自是不必他来操心。
王府供了许多新鲜瓜果,叫坐在一处细读《红楼》的二位皇子享用。三皇子嘴中发干,便让胡太监将葡萄、雪梨、红李都细细地切成丁,淋上烧煮打发过的牛□□层油,做成了一碗醇厚香甜的小点来解馋。
及至王府下人来报郭保坤提议的新规则时,一小碗鲜果牛乳吃下去一小半,一本《红楼》也才读了一回多,正到了清虚观打醮贾母怜稚童,那王府小厮背上来郭保坤的“大作”,竟惹得三皇子冷笑了一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弘成也拿来我们面前现眼?”
说罢端起了桌上的热茶漱口,拿起帕子擦了嘴,似是倒了胃口般将大半碗果乳搁在了桌上。
二皇子也毫不诧异皇弟这般做派,毕竟这可是连自己画出来的屏风被溜须拍马之人大加颂扬也要发脾气嫌弃人家脏了他的画的京都第一风雅之人。郭保坤这厮靠父荫篡居宫中编纂,偏本人不懂藏拙,到处宣扬标榜自己。这事没叫小鹿知道也就罢了,待小鹿知道了这个腹内空空的草包,岂能容忍他居编纂一职?
要知道郭保坤素来以太子门客的身份在宫内外行走,由不参与党争的三皇子来发难自然更让太子一党颜面尽失。
二皇子正将郭保坤一事与三皇子细说,小厮又过来背上一首五言绝句,道是郭府门客贺宗纬所作,才叫三皇子又气顺了些。
“贺宗纬在京都素有才名,这首绝句用词质朴,有些文人傲骨在内。可惜呀,他投在郭尚书门下怎的不知道要敦促人家公子好学上进,叫郭公子大庭广众的出这么大丑。”二皇子眼见皇弟似要因贺宗纬之诗将那郭保坤轻轻放过,忙多说了几句,三言两语将贺宗纬也打成附庸谄媚之徒。
三皇子听了,便也不觉得这贺宗纬有何稀罕,只恹恹等着外面再作新诗。
王府小厮正是此时来报,道那范闲放下豪言称只作一首便能胜过在场所有人,并背诵了范闲所作第一联: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三皇子听了,传了纸笔将这两句写下,口中又念了两遍,回头与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的二皇子说道:“开篇写景意境旷远,只这一句便是难得佳句了。”
又有小厮来将后文一一报上,三皇子便录了下来,得了一首七言律诗,正是: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万里悲秋,百年多病。这次诗会得了这一首,留史册。”二皇子断断续续听王府小厮逐联背过来,又听三皇子将完篇诵吟一遍,心里对范闲才气的认知又刷新过了,伸了个懒腰。回头正要拿言语哄三皇弟几句以便找个完美的借口结交范闲,却见他这位长于风雅之事的皇弟手中捧着抄录的诗文,怔怔落下泪来。
原来三皇子出生时十分艰难,生母琼贵人当场香消玉殒,他本人命如悬丝随时要夭折,皇帝怜他孤弱,起了个小名儿叫“朝露儿”,悲叹这仿佛倏尔便要烟消云散的小生命。后来天材地宝的将这可怜孩子强留在人间,也仍担心他活不到成年,便一直未更改族谱,将三皇子千娇万宠地养在自己膝下。
自三皇子记事起,上天好似从另一边补偿他一般,生得非同寻常地聪慧通达,于弈棋书画之道更是傲视众生。长到了十多岁,三皇子总算是脱离了随时要撒手人寰的危险境地,便求了皇帝的旨,出宫在京都街头巷尾玩乐,好赖要多看些多经历些,也不枉托身为人这一回。
再接下来的事除了叫人说一句帝心难测之外也无人敢作评价,三皇子就自己在京都所观画了四扇屏风,又受不住表兄央求将屏风赠予舅舅家。后来听说舅舅设宴炫耀这四扇画屏,期间无数庸人拍马媚上,丁点画艺不懂也要吹得三皇子好似神仙下凡,令三皇子厌恶至极,再不许人提起画屏二字。而皇帝更是深恨琼贵人娘家这攀附做派,将这家人以不敬罪名夺爵下狱,后流放岭南再不许入京。
惹出这许多事端的四扇画屏被三皇子叫人扔出去烧了,从此不知所踪。三皇子本人则大病了一场,好转之后受圣旨改名,将那寓意不祥的“露”改为了意味深长的“鹿”,荣宠更胜从前。这就是叫京都朝野讳莫如深的“四时京都街巷画屏”一案,多少官员以此警戒家小门下,再无人敢轻视那位醉心风花雪月的三皇子。
近些年来三皇子虽然依旧无实权也不上朝,却常受命在御书房行走,有时皇帝累了,竟直接叫三皇子读奏章与他听,更有甚者叫三皇子品评奏对针砭时弊。
众臣皆欲结交这位真正能稍微左右帝王之心的皇子,却慑于画屏案生怕踩中了这对天家父子的怒点招来祸事。好在天子近前侯公公露出话头来,道三皇子与世无争,奏对之时往往对事不对人,许是连什么位置上安排了谁都不认得,诸位大人只需安守本分尽忠职守,自然不会随便得罪了三殿下。
话虽如此,却仍叫二皇子寻得了机会,以诗文一道与三皇子交好。他母家为书香世家,母妃沉迷读书,风雅之道是自小熏陶到大,在朝上也颇受文人追随,就比忠厚实干的太子天生多了些优势。他又与靖王世子李弘成亲近,常借靖王世子名头办些雅集,赏玩诗画,既可拉拢那些才子墨客,又借这些成果来讨好内宫中的皇弟,一举数得好不精明。
倒是越与三皇子相交越能觉查出这位皇弟灵气逼人确非常人可及,尤其“共情”之能近乎非人,句读辞篇之间暗含之情,有三分便教他能品出十分。而今范闲作此“万里悲秋”,寥寥数语写出千古忧愁,三皇子竟如感同身受,倒陷入了这无尽悲思之中难以自拔。
二皇子正欲好生安慰这多愁善感的弟弟,却听亭外谢必安瞬发制人,与一陌生少年人过了几招。定定瞧了几眼,他便猜这少年人就是写出《红楼》又刚作一首千古佳作的范闲,见二人还要对上,当即出声打断谢必安出手。
“叫他进来吧。”
那少年人衣着朴素,态度透着些玩世不恭。三皇子自然也能从皇兄言行里猜出此人身份,脸上露出笑来,便要起身相迎。
谁料那少年人听了二皇子的话,偏要逆着他意思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进来?”
二皇子一笑,大大方方落座回了他皇弟身边,摆摆手道:“那你就回去。”话音未落他皇弟就紧张兮兮地拉住了他的袖子,软软地朝他望了过来,好似请求一般。
这就有些叫人下不来台了。三皇子与他生母,也就是当年艳冠后宫的琼贵人高氏,生得九分相似,又体弱多病惹人怜惜,如此柔柔地无声乞求,当真叫人难以拒绝。
怪道连大宗师都爱他如珠似宝。
二皇子克制不了恶意地想,反应过来又唾弃自己。好在范闲也受激,背着手越过谢必安走了进来,先就注意到座上二人为头的二皇子,赤足蹲坐,于王府中属实是放浪过头了。
至于陪坐在侧的那一位,虽容貌瞩目穿着华贵,气势上却较主座弱了许多,又兼目光十分放肆,上下打量范闲时,好似范闲是件什么新鲜物事一般,令他心生介怀。
二皇子见已夺得话头,不急不忙摘了颗葡萄吃了,开口叫破范闲身份,倒叫范闲来猜侧他二人身份。范闲只略一过脑就给出了答案:“二皇子和三皇子。”
二皇子低着头笑了几声,却是三皇子笑吟吟地答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