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国皇宫一处暖阁,阁外小塘源头处水声潺潺,流经塘底黑沉平缓的巨石后竟隐隐有些发烫,上有袅袅水汽升起。热水经由塘边陶土管道引至阁内,将暖阁烘得如同四五月的暮春天气,分外宜人。
阁内很是宽敞,天井中倒是不那么温暖,种满了各色稀罕花草。暖阁主人便背靠一座彩色玻璃大屏,将一本书搁在雕琢成侍书童子模样的白玉书架上翻看。
主人卧房中珠光宝气,博古架与各色小桌小案摆着些当世难求的珍宝,闭眼任取一样都价值连城,只暖阁主人正侧卧翻看的那本书同这名贵的卧房格格不入。纸张粗滞,墨臭难闻,烂俗的水红色封皮像是被刮过一般,却仍可瞧见一些污痕,倒似污了那只正翻书的莹白无暇的手一般。
“‘花落人亡两不知’?好诗、好林妹妹,倒让我有些想要提笔作画了。”暖阁主人懒洋洋地说道。一边擎扇宫女机敏开口道:“那奴婢便吩咐下去,叫备纸笔颜料,殿下若要作画随时传召。”
暖阁主人顿了顿,连书带这尊童子像推远了些,扬声喊:“太监进来。”
门扇向两边滑开,暖阁掌事太监碎步近前,双手平举长揖到底,柔声答话:“殿下有何吩咐?”
暖阁主人,也就是庆国三皇子,手搭着宫女见机伸过来的胳膊坐直了,指指白玉童子书架道:“撤了,备出行。”
太监得了令,亲自将书架搬起来后退,口中念着:“殿下这书读到葬花诗,奴记着了。”又背转身朝外宣道:“备——出行——”
阁外宫女鱼贯而入,捧着一应衣物饰品,也是华贵非常人想象力可及。宫女们伺候三皇子换下躺出褶皱的棉袍,穿上一身月白色银纹的团领长袍,擎扇宫女正取了攒珠金冠,却被三皇子叫停。
“不必戴冠了,今日本就是与二哥哥一同去皇叔府上,都是自家人,着那么正式做什么?”三皇子话中带嗔,也不理那宫女,只从桌上取了银边发带,顺手便递给了捧衣物宫女中打头的那一个,“就这个。”
擎扇宫女却不罢休,追着皇子劝诫道:“殿下不可!殿下何等贵胄,在宫外就更该时刻端着身份,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啊、啊——”
这宫女短促尖叫了一声,发髻顶上大簪被击落,竟是从阁外不知何处射来一簇剑气,其势锋锐,将顶簪钉入地板两分。
三皇子站起身由那领头的宫女束发在背后,漫不经心地朝头皮都几乎要被扯起痛得狼狈跌坐在地的擎扇宫女投去了一瞥,一边披斗篷一边向掌事太监说道:“去禀了父皇,就说母后送来的这女官废话太多,我不喜欢,便送还给母后去吧。”
说罢,也不顾满屋宫女太监诧异万分,也不管那擎扇宫女惊惧崩溃跪地求饶,将兔毛滚边的斗篷拉过头顶,迎着阁外的辇轿径自走了。
“二哥哥和弘成该等不及了,快些走快些走!”
掌事太监像是瞧不见一般跨过委顿在地的宫女,急步跟了上去,高声喊道:“殿下慢点儿走!殿下注意脚下!哎呦殿下可等等奴,奴来给殿下穿靴!”
被留在身后的一串宫女震怖地盯着那被顶簪扎穿的地面,又不敢去扶地上形状凄惨的同僚,只畏畏缩缩地互相搀扶以作支撑。
良久才有一人嗫嚅着嘴唇开口:“这,这便是大宗师随手一击……”
她身后另一同伴急忙上前捂她的嘴:“你胡说些什么,还不一同把地收拾了。瞧这散得乱七八糟的,胡公公回来见着可是要骂的!”
“对对对快收拾。”她的同伴们像是身后有鬼催命一般各自散开来捡拾掉落的一应物事,一时阁内只闻金玉碰撞,更是半点人声也无。
三皇子坐辇轿到了宫门,迫不及待地掀了帘子小跑两步,好似乳燕投林一般扎入宫门口马车边立着的清俊消瘦男子怀中,口中欢快地叫着“二哥哥”。
原来这正是庆国二皇子,三皇子异母兄长,其人敏于文采,长袖善舞,在京都城内竟隐隐有压储君一头的趋势。三皇子虽生母早逝母族凋敝,身上一无官职二无品阶,却是庆国五位皇子中最是当仁不让的皇帝爱子,连字辈都不与其他皇子相通,皇帝至今口口声声叫着他儿时乳名以示怜爱。也幸得三皇子虽盛宠在身却拖着残败如风中曳烛般的身子,又卷入了一桩绝密的桃色事件中失却了得登大宝的可能,否则只怕东宫太子想起来这位即将弱冠却仍养在大内天子膝下的皇子,都要整夜整夜地不能安眠。
二皇子得了皇帝的默许整日同太子斗法,自然不会漏过这个小名为“鹿”的弟弟,得了什么好定要叫人往宫中送一份,皆是些有趣又不打眼的小玩意儿,问便是要博小鹿皇弟一笑,可不是什么结党。
太子担着“忠厚驽钝”的名声,亦有样学样地往暖阁送礼,只是心思机巧数度落于下乘,如今只能含恨看着这位“鹿”皇子表面不偏不倚实则与二皇兄浑闹顽皮愈发亲近了。
前些日子,二皇子得了一部整理成册的《红楼》,这书原本隐秘流传于京都贵女闺阁,断断续续不成完篇,至近日才流入民间。有那民间投机倒把的,将这故事整理盗印了在街巷悄悄地售卖,二皇子便叫谢必安去得了一本,带进皇宫里与三皇子一同品读。
书嘛,那样长,保不齐作者写他个十来本,咱们小鹿皇子又身体不好一日里看不了几页,来来回回便使二皇子进宫频繁了许多。又兼《红楼》行文颇为大胆犯忌,倒使得兄弟两人得了些一块儿做坏事的趣处,也更显亲密起来了。
今日二皇子遮遮掩掩地说要带三皇子去他们亲皇叔靖王府上去玩。三皇子本犯懒不愿动弹,二皇子没法了才说破,原来是靖王世子李弘成在府上攒了个诗会,也邀请了相传是《红楼》作者的那位范公子前来,这才叫三皇子兴致勃勃地答应了。只是他二人身份贵重,三皇子又被迫同意了诸如在靖王府不乱跑不乱吃东西不接受陌生人搭话之类的诸多要求才叫皇帝同意二皇子护他出宫这一次。
也教二皇子想起来就在心底直冷笑,二人宫门相见时他故意亲亲密密搂住了皇弟的腰,
猝不及防指尖一痛,心下更添几分荒谬来。
他这个父皇啊,自打他小时起便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对母族繁荣的他是这样,又怎么可能偏偏独宠他四弟这么一个破落勋贵家女儿生的小病秧子呢?
不过是叫弱不胜衣却偏偏随亡母生得俊俏风流的三弟献身去拉拢不为人所知的世上第五位大宗师罢了!
这是整个大庆皇宫高层公开的秘密,皇帝皇后知道,太后知道,长公主知道,太子和二皇子后来也知道了。妃嫔们处倒是被瞒得严实,只是皇帝自己心虚,将暖阁内外治得如铁桶一般,索性装出一副令知情人几欲作呕的慈父模样来,又有多少温情是装给小鹿背后那位年轻的新晋大宗师看的呢?
这位大宗师刚被发现时是八品,没过多久便升上九品,再过不到半年突破九品境界圆融,洪公公于家宴上亲口承认已无法俯视那人修为。
只是家宴上小鹿自己说那人待他极好哄得他甚是开心,皇帝便顺势而为默许了这桩荒唐戏码。好在还要扯块遮羞布,只说小鹿与那人两情相悦,他这个做父亲的盼着娇儿平安快乐,不得不打破陈规勉强点头。
两情相悦个屁!那人初现内宫时小鹿才几岁?外公家刚因他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被全家下狱,由此病情沉重反复到下不来床,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境地。这般境况下一颗懵懂初心被叵测之人哄骗了去,父皇怎么好意思说出“两情相悦”这个话?
也就只有李承乾那伪善蠢钝之人,嘴上说着兄友弟恭,眼里淬着嫉妒的毒,还真以为父皇对小鹿满腔父爱。若不是为了不得罪小鹿背靠的第五大宗师,只怕落水投毒这些龌龊手段也一样要落到小鹿身上。
二皇子亲自将皇弟扶上了马车,吩咐身边的剑客驾车,然后也跟进车厢内。
皇宫门口开阔平坦一览无余,那位琴剑合一的大宗师到底隐藏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