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戎说完话后,便一直站在房门前。
过了好一会,陆瑾淮才将房门打开了小小的一条缝。
他露出一只眼睛看向对方,低声地叫着:“爹爹……”
邱戎垂眸,问道:“刚刚是哪个小家伙在笑话他爹爹?”
“……对不起啦,爹爹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邱戎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把抱起陆瑾淮:“今晚跟爹爹睡?”
其实他想拒绝,但奈何六岁孩童“人微言轻”,刚刚又被抓住小辫子,只好委曲求全道:“好……”
父子二人平躺在床榻上,起初陆瑾淮还心有不愿,但是第一次和父亲共榻而眠的新鲜感没一会儿便驱散了他的不愿。
到最后,他主动地枕着邱戎的手臂,孩童的好奇心总是很旺盛,他问题一个接一个地问着自家爹爹。
自然而然地,第二天晨起便迟了。
陆悦容进到他的房间叫他起床时,他尚未清醒,迷迷糊糊地还以为是邱戎在叫他。
“爹爹……我再睡一会儿嘛……”
听到这句话,陆悦容便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了。没有想到对方昨天没被自己放进房间,便跑到瑾淮这里。
小孩子那么需要睡眠,也不知道昨晚父子俩玩闹到了什么时辰,他自己倒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早早起身晨练了。
既然陆瑾淮困倦,陆悦容便索性让他休息一天,然后转身带着气去找邱戎了。
后院空地处,邱戎还在晨练,她走过去叫道:“邱戎。”
他停下动作,看向对方。
陆悦容无奈地看着他:“瑾淮是小孩子,难倒你今年也才六岁吗?”
“他还那么小,一天去不了私塾也没关系。”
陆悦容:“……你是这么当爹的?”
“我们完全可以自己教他。”
“你是个将军,我是个大夫,是你会教书育人还是我会?”
“瑾淮不是被你教导得很优秀?”
“我只能教他为人秉性,学问学识那还是要学堂的老师正经教导。”
“但是他在私塾待得太久,到时离开瀚漳会对同窗们难以割舍。”
陆悦容奇道:“谁说要离开瀚漳了?”
邱戎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好像有点自负?我现在觉得你需要重新考察一下。”
邱戎:“……”
说完,陆悦容便转身准备离开。
邱戎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夫人说得对,一切以夫人的话为准则。去学堂上课确实很重要。”
陆悦容抿唇,控制自己的笑容。
接着,邱戎补充说道:“但是不一定在瀚漳的私塾念书吧?”
陆悦容挣脱开他的手,说道:“你不就是想我和你回去。”
倒也不是她不愿意离开瀚漳,只是到底在这座城邑生活了将近六年,可以说这里满满都是陆瑾淮一路长大的记忆,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她还没有做好离开这里的准备。
只是这时候陆悦容没有想到,让她下定决心离开的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
瀚漳地处大顼东南之地,是大顼境内一年里最早进入炎炎夏日的城邑。
因为陆悦容来了这里之后,便在当地考察过气候风貌,再加上身为大夫,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防暑的手法。而陆瑾淮算是在这儿长大的,因此这几年中,母子二人都没有因为炎热暑气感觉到不适。
但是她忘记了一个人,邱戎。
上次他来到瀚漳剿匪,虽然也是差不多的时间,但是当时连日在瀚漳水域地带纵横,并不过分炎热。
到六七月时,他又被送到自家院中照料,陆悦容一直很周到地照顾他这名伤患,故而完全没有让他受到暑气的侵扰。
所以,陆悦容不知道,邱戎其实从来没有正常经历过南方的夏季。
五月中旬是瀚漳最热的时候,往年这个节点,也是陆悦容医馆中接受中暑病人最多的时候。
这天早膳时,陆瑾淮随口提了一下城南郊野山上的一种果子快要成熟了。
那是当地特产的一种果实,只在五月盛产。往年陆悦容也会以此作为问诊费用,拜托几名当地好手前去摘几颗给陆瑾淮尝一尝。
见他又想吃了,陆悦容便说,这几天会看看有没有机会拜托熟人去给他摘上几颗。
清晨,邱戎送了陆瑾淮去了私塾,回到医馆将将待到了晌午以后,便出了门。
陆悦容恰好也很忙碌,似乎是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却没有注意他到底去了哪里。
直到傍晚时分,陆瑾淮一个人散学回来了,邱戎也没有回来。
陆悦容十分疑惑他会去哪里,前些日子纪峘因为升迁已经离开了瀚漳,他在这儿难道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
因为不确定邱戎会什么时候回来,母子二人先将医馆闭了门,然后到自家院子等着邱戎。
他没回来,他们也就一直没有用晚膳。
怕陆瑾淮会饿,陆悦容便让他先吃一些点心垫垫肚子,自己则是时不时去到院门口看一眼情况。
从酉时直等到戌时,陆悦容才终于在院门口看见远远走来的邱戎。
她快步迎上前去,焦急地问道:“你去了哪儿?怎么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
天色渐渐昏暗,陆悦容看不清楚对方此时并不正常的脸色。
他勉强地笑道:“下午与你打了招呼,可能是你在忙,没有听见。”
“哦,那你下次突然离开,如果我没有回应你,你就留一个纸条。”
“好。”
“我们回去吃饭,瑾淮饿了好久了。”
“嗯。”
陆悦容转过身,向着自家小院走去。
身后的邱戎缓缓伸出手来,牵住了她。
她察觉到对方传来潮湿的触感,“你的手怎么又湿又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有点不舒服……”
“等下让我看一看。”
两人走着,陆悦容明显感觉到他迟缓的步伐,心中隐隐觉得他可能是中暑了。
回到正厅,借着灯光,她终于看清了邱戎的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也满是汗珠。
见着对方这样的症状,是中暑无疑了。
她立即扶着邱戎进到他的卧房之中,让他褪去外衫之后平躺在床榻上,从冰窖中取出冰块放入室内。
好在井里冰镇着先前剩下的一些,熬好了但还未曾饮用的清热降暑的汤药,她立即端来喂给了邱戎。
忙完了之后,她才记得去叮嘱陆瑾淮自己先用晚膳。
然后她又端了盆凉水,去给邱戎擦拭。
在擦拭的过程中,邱戎便疲倦地昏睡了过去。陆悦容不敢大意,一直坐在床榻边守着他。
晚间,倦意袭上来,她趴在床榻上睡着了。
忽而感觉有人在轻抚自己的脑袋,她抬起头,发现是邱戎醒来了。
陆悦容坐起身,为他搭脉诊断,幸好他的中暑现象并不严重,没有什么大碍。
她拿过干净的中衣,为邱戎换掉被汗水打湿的衣衫。
在为他系上衣带时,陆悦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看到邱戎回来时,随身带着的箩筐里,装着陆瑾淮想吃的果子。
她也知道邱戎今天为什么出了门,可是她还是气恼对方的行为。
邱戎看着妻子簌簌而下的泪珠,抬起手来想为她擦拭。
“你以为你是很伟大的父亲吗?”
“你就是一个莽夫!”
“就你这死性不改的骄傲自大,再过十年我也不会回头找你!”
“是我错了……”
“你是知道错了,但你从来也不会改!这样的认错有什么用!这就是你让我重新回到你身边的资本吗?即使你已经致仕了,我还是要每天担心你会不会哪天出门就回不来了?”
陆悦容又气又急,转过身背着邱戎拼命地掉眼泪。
“悦容……”
看着对方如此为自己落泪,邱戎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懊恼着,过于想要证明自己的行径,太过火了。
想要得到她的关注,却不是要她伤心落泪。
他说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第二天,陆瑾淮也知道了自己爹爹为了摘自己想吃的果子中了暑。
捧着那几颗果子,却像是拿着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陆悦容瞥着他紧张的神色,说道:“费了那么大心思摘给你吃的,要让它们白白腐烂吗?”
听了娘亲的话,陆瑾淮这才安心地尝了起来,不过他还记得留几颗给爹爹娘亲吃。
邱戎中暑的症状解除了之后,为怕他再次莽撞地在烈日下出门,陆悦容十分细致地给他说明了瀚漳城的气候情况。
每隔几天,她还会复诊邱戎的脉象,确认他尚且安好。
忙完了五六月之后,瀚漳的暑气也开始消散了起来。
陆悦容每日里也稍稍变得清闲。
近日来,邱戎发现,空闲时她似乎在忙些什么,但是却不敢上前过问。
每日里,陆悦容都会在书房待上好久才会回到卧房。
——邱戎的这一遭中暑唯一的作用就是,陆悦容开始与他同寝了,虽然两人依旧聊不到太多的话语。
六月末的一天晚间,夫妻二人平躺在床榻上,都睁着眼睛没有睡觉。
过了一会儿,陆悦容突然开口,淡淡地说道:“七月,等我将医馆转手之后,便回泽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