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旧事

陆悦容见过这种花笺,她记得这在泽安城的闺阁之中间流行了很久。有一段时间,陆悦染每天都在用它。

一次无意与拿着花笺的陆悦染撞面时,还闻到了上面传来的淡淡幽香。

无怪乎泽安的闺中小姐们都爱这种花笺,只是邱戎这儿为什么会有?

好奇心一旦产生,就不会停下了。

陆悦容拿起那封花笺。

许是封存在抽屉中,纸面上的绘图依旧明艳如初,但是已经没有了那股淡香,想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花笺上是用簪花小楷写着的一封长长的书信,开头的称谓便是“邱戎哥哥”。

陆悦容神色淡然地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如果抛开这封信的收件人是自己的丈夫,抛开写信的人是在写给被她舍弃的未婚夫,这真的算是一封深情款款、情意绵绵的书信。

信上写一个女子如何控诉自己同父异母的长姐,因为母亲早亡便对续弦而来的继母女心存不满。

这样一位姐姐,仅仅因为被分走了父亲的爱与呵护,因为生活不比过去如意,就心生不满,时刻想要抢走妹妹重要的东西。

上巳节那天,当姐姐看到妹妹三年未见的未婚夫时,她心生一计,跑去父亲面前哭惨。

诉说着自己,没有母亲关照这十年过得多么艰苦。连成婚这种事情,也变成了妹妹在姐姐前面先成。

当父亲以为姐姐是要说亲时,姐姐却说,她是要嫁给自己的准妹夫。

她说,同样是陆家嫡女,为什么她就不可以嫁去将军府呢?

父亲大发雷霆,把姐姐关进卧房绝食了三天。

三天后父亲问姐姐,你改变自己龌龊的想法了吗?

姐姐摇了摇头,没有。

父亲叹了气,终究是觉得十年里对这位原配的女儿疏于管教,于是出于补偿的愧疚心理,最终还是同意了姐姐的要求。

至于那位妹妹,她把眼里心里伤心的泪水融在信中的字字句句里。

向自己有缘无分的未婚夫,说着最后的几句话。

她说,我此生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唤你一声“夫君”。

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为你生儿育女。

如果不是陆悦容好几次撞见陆悦染外出私会二皇子后,总是笑容满面地回府,连她都要觉得她真如信中所写的这般对邱戎情根深种了。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陆悦染编故事的本事也是一流的,这封信写的真真假假,张冠李戴,到还像那么个样子。

如果有人前去查探陆府的信息,问,陆大人今日是不是发了怒火,陆家的嫡长女是不是被关了禁闭?得到的答案只会是“是。”

至于为什么发火、为什么被关禁闭,不是已经在信里写清楚了吗。

而陆悦容究竟是怎样的人,那就更加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次上巳节,陆悦染会想着带自己前去,原来这是她设局的开端。

那天参加聚会的公子小姐,人数众多,邱戎根本无法辨别出到底有谁看到了自己。

然而事实是,那天她只是一个人坐在树下看了会儿书,人开始多起来时,她便找了借口先离开了。当天她甚至为此丢了一张夹在书里的笔记。

而当初在泽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邱戎将军恃才傲物,换娶陆氏嫡长女”的谣言,显然也能找到理所当然的出处。

那是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嫡长女,收买他人传播用来自抬身价的。

陆悦染不过是,“无意间”窥见姐姐在后院鬼鬼祟祟交给了一个丫鬟一袋银子而已。

看完了这封信,她终于明白了邱戎当初对自己的不悦从何而来。

新婚夜为什么不让她叫“夫君”,圆房之后为什么一定要她喝避子药,回到绛贡为什么几个月都不见人影。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这些陈年旧账猛然翻涌在她的眼前,她被迫去回忆那段并不开心的体验。

爱情可以遮蔽问题,却不能让它们消弭殆尽。

然而陆悦容并不是一个喜欢沉浸在过去痛苦中的人,既然现在已经拥有了美好的生活,为什么需要纠结那些过去的不愉快?

不是每件事情都会有一个好的开头,也不是每一个坏的开头就注定不能拥有好的结局。

她努力忽略心中出现的小小疙瘩,神色淡然地准备把信笺放回原处。

只有指尖刚刚接触的地方出现的褶皱,泄露了她知道真相时的愤怒。

正在她拿着信笺向前伸去,身后出现一只手,抽走了她手中的纸张。

陆悦容转过头来,看向来人,“邱戎。”

邱戎不说话,把信笺放入抽屉,关上并拿起一旁的锁锁了起来。

然后他就坐到椅子上,开始处理文书,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去吧。”

陆悦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固执地看着邱戎,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直接宣判我的死刑吗?”

邱戎的手停顿了下来,却依旧不看她,也不说话。

若是放在平日,陆悦容或许会直接与邱戎说开。

然而此时正在孕期的她,本就敏感多疑。但凡对方表现出一点与往日不同的举动,都会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

更何况,她现在直接说出来,邱戎是会选择相信她,还是觉得她无理取闹?

“好,我出去。”

陆悦容走到书房门口,转过头来看向邱戎,恰好与对方刚刚抬起的目光相撞。

她感觉到了从心底溢出的挫败感,这个男人其实一点都没有因为自己而改变。他仍旧是那个所有事情都只喜欢藏着不说出来、令人恼怒的人。

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懂他。

出了书房,陆悦容便去后厨,给自己煎了一碗安胎药。许是刚刚情绪波动过大,她隐隐觉得有些许不适。

在一旁等待的时候,她试图从邱戎的角度思考一下,他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件事情摊在明面上说,但终究没有想出他会有怎样的理由。

其实她也从来没有和邱戎坦白过自己的事情。

他总是爱夸她聪明、果断,夸她腹有诗书气自华。但是其实她并不能分辨出邱戎这说的是实话,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如果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个举目无亲的孤女,他会觉得自己是鱼目混珠,还是从爱意里衍生不必要的怜悯?

归根究底,她不是个自信的人。

十年人生中,陆悦容遇见的人都已经是寥寥无几,而邱戎一个人就占据了她整颗心的绝大多数。

她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误会,让他们心生隔阂。

再给他五天的时间,如果五天内邱戎没有找自己谈话,那她就主动去说出自己的故事,说一说自己在陆府枯燥乏味的十年生活。

晚间的时候,邱戎照常地回卧房里帮陆悦容按摩乏力的四肢。入寝时,也照常抱着对方安睡。

除了两人都沉默着不再交谈,似乎与平日里没有区别。

邱戎轻拍着陆悦容的背,让她在自己怀中安稳地沉入梦乡。

他低头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献上一枚晚安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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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戎平生最讨厌表里不一的人。

在他十岁左右还住在泽安的将军府时,遇到过一件事情,在他年幼的记忆里打上了深刻的印记。

十岁那年,泽安城里出了一起虐杀幼童的案件。城中大大小小几十户人家,都出现了孩童失踪,最后只找到尸体的事件。

所有人都觉得能做出这种案件的人,一定是一名十恶不赦的在逃犯人。

可是最后的结果,却令大家意想不到。犯人竟是落座在将军府隔壁的,一名官员的夫人。

那位夫人十分温婉贤惠好相与,尤其是小孩子,最是喜爱她。

而她做出的可口点心,也非常成功地俘获了街坊四邻中小孩的追捧。

就连邱戎,也会偶尔去品尝一二。

转折发生的那天,邱戎正与四五个孩童一起在那位夫人家玩耍。

当时邱戎年纪尚小,等他发现不对时,所有人都被关进了一间并不宽阔的小院里。

向来笑得平易近人的妇人,刹那改换成一副面目狰狞的模样,手中攥住一条长一尺余的鞭子,肆无忌惮地追着孩子们抽打。

院子里回荡着孩童的尖叫声、哭喊声。孩子们越是痛苦伤心,妇人就越是笑得猖狂。

好在没过多久,泽安府衙的差役们便破门而入,控制住了妇人。

回了家之后,听父亲说明了来龙去脉,他才知道,原来府衙早就已经盯上了那名妇人。只是不知为何,近期妇人突然不再作案,因此府衙只能守株待兔。

直到这天,妇人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对孩童下手,差役们才能一举抓破犯人。

后来在盘问妇人的丈夫时,他们才了解到,原来那名妇人心生怪病,一直有虐待人的习性。

丈夫被虐待奴役得太久,早就不敢反驳自己的夫人,甚至有时候还会利用职务之便帮助妇人。

这次官员升迁为京官,本想按照过去行事,贿赂上级,却发现天子脚下,这招行不通了。

他只能约束自己的夫人,让她安分一点。然而妇人心底的恶魔终究是关不住的。

从那之后,邱戎最厌恶的就是表里不一的人。

可想而知,当邱戎在相信了陆悦染信中的话,再见到看上去十分无害的陆悦容时,心里有多么反感自己这个虚伪的妻子。

再加上,他本就不喜别人随意插手自己的人生。

潜意识里,陆悦染是自己认定了许多年的未婚妻。婚期将近,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换了成婚对象。

他在不得不履行自己作为丈夫的责任的同时,又忍不住对她做出恶劣的举动。

既然你执意嫁给我,那么你就必须和我过一样的生活。——这是当时邱戎心中的想法。

他既然回了绛贡,自己的妻子就一定得跟着一起回去。

圆房是夫妻间的事情,他可以给。但是孩子,是爱人们爱情的结晶。所以他才会让她喝避子药。

或许前期,他的一些举动是因为对女子的心软、对妻子的责任。但是当他在与陆悦容相慢慢相处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妻子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恶劣时,他才终于正视自己的妻子。

在爱上她的那一刻,他就决定把以前的事情全都埋进心底,最好是完全不要让她发现。

至于那封信,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塞到抽屉里的。

他知道封存问题并不能解决问题,坦白交谈才是正确的选择。

只不过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该怎么和她好好谈一下遗留的问题。

他怕她失望,自己的丈夫其实并不是个勇敢的人。

最近与北夷议和的事情尚未最终定案,邱戎为此焦头烂额,实在是分不出太多心神考虑这件事情。

那就等再过几天吧,到时候他一定主动说出所有的事情。

误会产生隔阂,他也不想如此。

五天后,两人都尚未来得及找对方说清楚他们俩之间存在的问题,邱戎就被一个消息叫回了西北军营,没带几个人就直奔烈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不好,稍微改了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