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亮,京域按照以往的时辰睁眼起身,婢女们为他换上惯常的长袍。
“殿下,王爷已经出发了,他让您先去圣贤台恭候圣驾。”王府管家传话道。
京域撩了眼皮看了他一眼,摆摆手让他退下。
肃王府的情况还算清明,原身作为有爵位傍身的嫡子,地位天然不可动摇,只要他不作死,龢朝不倒,他就能一直这样风风光光。
肃王妃,即原身的生母,是个遇事就会求神拜佛的主,京域穿越来这么多天,去正院晨昏定省了几次都没有见到肃王妃的面容。
剩下的就是两位侧妃,以及几个还算安分的庶子庶女们。
而肃王呢,按照原身的记忆,行事严肃公正,为人移孝为忠,在这个沉溺于靡靡之音的王朝,算是难得的忠臣良将了。
原身是肃王爷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对肃王爷很是敬重,所以当原身被人夺舍后做出了那么多荒唐事,这个对原身寄予厚望的肃王爷会有多伤心失望也是能想象的到的。
那个穿越者根本没有在乎这具身体的亲人,所以才能那样肆意妄为。
虽然京域有时也会这样,毕竟人与人是有缘法的,不是所有人都能融洽相处。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把原身的亲朋好友安排妥当,不会给原身留下一个烂摊子。
出发前,京域照例去给肃王妃请安,仍是被肃王妃身边的贴身嬷嬷以“礼佛,不见外人”的说辞打发走了。
跟着主子的小厮们大气不敢喘一口。
京域顿了顿脚步,回头看了一下正院,什么都没说的离开了。
……
这是一个极好的艳阳天,不会太晒,还有微风拂过。
松泰书院的山长郑庆郅携众师生在圣贤台上迎接圣上。
书院对外的那一条街道已经被御林军封锁住了,售卖笔墨纸砚等的店铺都闭门谢客。
皇帝出行根本瞒不过诸位大臣,就连松泰书院附近的商户住户都有所耳闻,只不过不允许老百姓冲撞了圣上而禁止他们出行而已。
京域环顾四周,松泰书院占地面积颇广,就是办学的规模不算大,加上进士出身的老师,一共有七十多名师生。
这里面有勋贵官宦出身的子弟,也有资质不错经人推荐的平民学子,在场的师生都衣着簇新,容光焕发。
圣上还没到,大家站在这里等了许久,有些人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但这里是书院,又是接待圣上的大事,谁也没有将心底的不耐烦表露出来。
鲁格站在京域右前方,他左看右看,侧着身子跟旁边的人说着什么,还有一批学生围着一位先生讨论经义,京域个子高,大家的举动都看的一清二楚。
肖奕将扇子摇的飞快,低声道:“上次鲁格踢球踢输了,想赖账,还是我们用激将法激得他履行约定,等下你去找他,他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大呼小叫。”
京域:“你们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肖奕捂嘴,只能发出一些气音,道:“当然没有——鲁格也是个不能吃亏的主,我们根本没把他怎么样!”
京域:“你也知道他睚眦必报,记得见好就收。”
肖奕点了点头,而后又悄悄地道:“怎么没见你那个好兄弟?”
京域心情微妙:“你说唐若彻?他生病了,今天来不了。”
肖奕语气失望道:“甲班头名的学子,居然就生病了,这下风头就不是他的了。”
京域瞧了他一眼,“你跟唐若彻很熟悉?”怎么原身不知道?
肖奕哼笑道:“整个书院谁不认识大才子唐若彻?其人孤傲又博学,乙班丙班丁班葵班的学弟都很崇拜他。”
说完又奇怪地看着京域:“我还是听你时不时地念叨才知道的呢,说你在这个书院有个举世无双的好兄弟,我才注意到这个人呢,对了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京域回想了下穿越者是怎么发现他的男神也穿越过来的。
哦,是因为一首传唱长安城的古风歌曲,然后穿越者找呀找,找到了为求生计、给醉花楼的嬢儿写词的穿越版唐若彻身上。
至于是怎么认出那个穿越到唐若彻身上的是他亲爱的男神来着?
大概是因为夺舍原身躯壳的穿越者实在太痴迷他的男神了,男神的举止习惯都记得一清二楚,这才能一照面就认出来这是他暗恋的人。
喜欢到这个份上,也是奇事一件了。
不过京域不能这样说,而是随便编了个借口应付了问个不停的肖奕。
……
“噤声——”
圣驾从街角慢慢出现,山长郑庆郅严肃张脸让学生们安静下来。
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
松泰书院已经开办有些年头的,从创校开始到现在一百三十年,出过五十八位秀才,三十一位举人,十九位进士,其中有四位是一甲进士。
基于这样的历史因素,当那个夺舍原身躯壳的穿越者向皇帝陛下提出驾临的建议,皇帝陛下才会思考了一阵就同意了。
京域回想了一下往事,御驾已经停在圣贤台上,众人齐齐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刚落,看见一个儒雅清隽、头戴玉冠的中年男人从圣驾上下来。
“平身。”
之后就是繁琐的接驾仪式。
因为这个主意是穿越版的原身提议的,所以皇帝并没有忽略京域,与山长郑庆郅交谈了一会儿就问:“简郡王呢?怎么没见?”
旁边的肖奕推了推京域,“叫你呢。”
京域整了整衣摆,出列向皇帝行了一礼,皇帝见状,笑道:“想不到你这个皮猴还有这么安静的一面,松泰书院果然是个养人育人的好地方。”说完还拍了拍京域的肩膀。
京域尴尬地笑了笑。
皇帝待原身还算亲厚,毕竟这么多个皇孙中,原身是唯一一个可以没有任何功绩就获得爵位的人。
京域回想原身和穿越者如何与皇帝相处,原身对皇帝这个皇爷爷是恭谨亲近,而穿越者大概因为是现代人,对皇权皇帝没那么敬畏,时常会脑子抽风似的提出一些看起来很荒唐的提议。
而皇帝陛下呢,居然对此还挺受用的。
京域:“……”
山长郑庆郅带着皇帝陛下往书院里走去。
京域敛眉跟在后面,状似认真听着,实则在神游天外,一不小心视线就扫到一个面容黑沉、穿着甲胄的络腮胡男人身上。
是肃王爷。
只见肃王爷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京域:“……”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讪讪地朝原身的父亲笑了笑,肃王爷撇开头,不想看见这个蠢儿子。
山长郑庆郅带皇帝一行人参观了一圈书院的环境,最后他们来到后山上的半坡亭,在这里,可以俯视整座书院,远目眺望,还可以将繁华的长安城尽收眼底。
晴空一碧,万里无云。
远山近树在炎炎烈日的烤炙下变得清晰起来,顺亭而过的溪水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顺便带走一丝暑气。
半坡亭倚山临水,亭子上的斗角飞檐鲜明耀眼。
原本接待圣驾的地方是在书院里的一处名□□景园的地方,那里种了很多师生自己带来的花草。
皇帝可以一边与师生谈经论道,一边欣赏师生亲手种下来的花草,寓意非常好。
可是京域提议换地方,因为他不知道唐若彻是怎么使出蜜蜂蜇人这种内宅手段的,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将地方换成半坡亭。
正好这个地方的观景角度上佳,也适合用来招待贵人。
这一任的皇帝喜欢玩礼贤下士那一套,所以书院里的学子非常积极踊跃在皇帝面前表现。而京域呢,就是负责控制场面,一个一个环节帮学子们尽情展示他们的才华。
当然,敢于与皇帝陛下对话的学子凤毛麟角,他必须要言之有物,有玲珑心思,不会太畏惧皇帝威严,能与皇帝陛下侃侃而谈的那种。
想到这里,京域发现穿越版的唐若彻真的很适合出现在这个场合。
可惜他今日无缘出席。
……
大才子唐若彻生病了,作为唐若彻的“好友”,京域还是得上门探望一下。
长安城日头渐高,走在大街上很是晒人,京域用扇子遮挡,走了一路还是汗流浃背。
炎炎夏日,蝉鸣正欢。
沿街而行,一路上是热闹的叫卖声,身边的小厮护着以防行人磕着碰着自家主子。
京域见到一个卖鲜鱼的摊档,恍然记起要去探病应该要提着礼物上门。
于是京域让阿风去买了几条鱼,鲜鱼好,可以煲汤补身子。
京域带着几个小厮走到老北门街,街上有很多孩童嬉戏玩闹,树上蝉鸣一片,树下小童爬上爬下,看起来纷乱又嘈杂。
唐若彻就是住在这里。
原本穿越者是想买个大宅子安置好他的男神,但是男神要摆清高的姿态推脱了穿越者的好意。而穿越者呢,又是个棒槌,还真的任由男神住在这个简陋的屋舍里。
京域走到唐家门前,门关着,能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阿风上前敲了敲门。
“唐公子在吗?”
院子里的唐若彻皱了皱眉,他不好意思地朝对面的人笑了笑,“去去就来。”
没等多久,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这就是唐若彻?
这个唐若彻长得非常俊俏,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睛,给人一种清峻深沉之感。
他薄薄的嘴唇抿着,冷然道:“你怎么来了?”那双眼睛看过来,既清澈,又深幽,看似亲近,实则疏远。
这副模样和气质的唐若彻真的极具成熟男子的魅力,怪不得那个穿越者会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京域打量他,面色有些苍白,但看起来并无大碍,毕竟他在给唐若彻送去的直裾袍和簪子上下了能让人全身起疹子的药。
这会让唐若彻面容不雅,全身发烫,就像生病了一样,只有这样才能让唐若彻不能出现在圣上面前。
京域并不在意他的脸色,毕竟夺舍原身躯壳的那个穿越者就是个不屈不挠、死皮赖脸的舔狗,他笑着走过去,道:“听闻你生病了,圣上一离开,我就迫不及待地来见你,高不高兴?”
唐若彻扯了扯嘴角,想起屋里还有一位贵客,他不想再跟京域墨迹什么,直接冷声道:“已经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京域见他全身紧绷,这是紧张的样子。
他用精神力扫视了这个两进院子,发现唐家还有另一个人在。
京域记下这个人的模样,故意跟唐若彻东拉西扯,唐若彻心里很不耐烦,但看见京域身边跟着的四个小厮。
碍于肃王府,唐若彻不能对京域怎么样,只能伫在门口按捺着焦躁听着。
许久,唐若彻终于忍不住咳了咳,声音沙哑道:“家中简陋,还请郡王爷回府罢。”
京域见状,知道这是在逐客了,他示意阿风上前,笑眯眯道:“这是最新鲜的河鱼,大酒楼送来的,要五两银子一条,献鱼的伙计说这鱼滋味鲜美,能补气养胃、补虚养生,阿彻你一定要煲来吃呦。”
小厮阿风:“……”什么时候自家主子知道睁眼说瞎话了?
唐若彻:“……”
他看了看还活蹦乱跳的鲜鱼,无言以对。
突然,唐若彻敏锐地意识到今日的京域有些不同,以前的简郡王是不会用这种调笑的语气说这种话的。
他拧着好看的眉毛,仔细打量京域的容貌,还是那张唇红齿白的脸,但就是明显感觉到不一样了。
京域也不在意唐若彻有没有发现他换了一个魂魄,让阿风将几条鱼塞进唐若彻手里,道:“下次再来看你。”
说完,就带着小厮离开了这条巷子。
唐若彻目送他离去,神色莫名。
临近傍晚的街上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阿风问:“郡王爷,回府吗?”
京域摇着扇子,听着街上各种声音,笑道:“在外面走走罢。”
长安城夜晚的热闹还是非常吸引人的,京域在外面逛得临近宵禁才回府。
只是很不凑巧,一进府就被管家拦住,说是王爷要见他。
京域用折扇敲了敲手心,跟着管家去了肃王爷的书房。
书房里亮着橘黄色的灯光,京域一进来,管家就关了大门。
原本肃王爷正背着手望着架子上的迎客松盆景,听见声音了,才转身望着京域。
“跪下。”
京域没有跪,而是嘴角含笑地问:“父王为何要罚我?”
肃王爷厉声呵斥:“伴君如伴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祖训,撺掇圣上打破常规,你是想成为万人唾弃的佞臣贼子吗?”
“可是如今朝中没有哪位郡王的地位有我的高呀?”京域道。
肃王爷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当即就想给他行家法,京域背着手站着不动,肃王爷见到他沉静无波的眼神,不知怎么的,举着直尺的手终于放下了。
他颓然地坐下,叹道:“如今肃王府烈火烹油之势,谁都想捉住咱们的把柄。阿域,你在外行走,如此高调。怕就怕树敌太多,万一王府败落,不知你受不受得了那些人落井下石。”
想不到肃王爷已经有这么强烈的忧患意识,京域突然想到这是他最有力的帮手,就是不知道肃王爷有没有那个心思。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他敛起笑容,冷静道:“父王,只要皇爷爷还给您兵权,咱们王府就有安全的一日。”
肃王爷看着自家儿子渐渐坚毅的面容,心中复杂。这个孩子,还是把朝政想得太简单了。
……
临近渭水河,夏日的长安城,微风轻起,带来几丝凉爽。
刘栋隆在马车上拨开门帘向外张望,道:“这箫家灵园果然天下无双,看起来就像一座近在咫尺的蓬莱仙岛,难怪要取名为【灵园】。”
箫家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肖奕、刘栋隆这等勋贵武将之子很少能与之来往,虽然都是长安城上层圈子的人,说起来,他们还是第一次来灵园。
京域骑着高头大马,回头看了看,只见车马人头济济,看来今日箫家邀请了不少人来灵园。
鲁格同样骑着马,他看见远处背脊挺直的京域,心里想着:在蹴鞠场上输给京域的事不知道有没有传开,那些坐在马车里的人是不是在对他窃窃私语?
想到这里,鲁格的心情极差。
京域不知道又被人惦记上了,他与何树田说着话,因为何树田是兵部尚书王亓进的外甥,有这一层关系在,就算何树田是个书呆子,肖奕、刘栋隆对他还挺友好的。
刘栋隆兴致勃勃,从车中探头左看右看:“不知宵月公主到了没?还有长安城第一美人陆氏,水乡伊人的林氏……她们来了没来了没?”
肖奕将刘栋隆按回去,“刘栋隆,这种场合说这种话不适合吧?”这种挑花魁的做派若是被那些女子知道了,刘栋隆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声音,京域和何树田望过去,刘栋隆见大家都不赞同地看着他,举双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再乱说话的。”
肖奕又再三叮嘱了几句,才放过口无遮拦的刘栋隆。
马车很快到了园门前,自有萧家的仆人前来迎客。
灵园熙来攘往,人头涌涌,今日箫家邀请的都是与京域一样的同龄人,为的就是举办一场名为“赏荷宴”,实为“相亲宴”的聚会。
京域等人与其他男客互相打了招呼,那些穿着华美、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被安排到另一个林榭楼阁,与男客是分开的。
在这里,京域见到不少熟悉的人,有松泰书院的,亦有同为皇室宗亲的。
还没开宴,刘栋隆已经热得受不了,今日来萧家这场宴会,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衣裳,虽然很漂亮,但是层层叠叠的衣服锢得他难受。
他夸张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把宴会设在花园里,阳光这么猛烈,快热死了。”
突然不知想到什么,刘栋隆嘿嘿笑了起来,搭在肖奕的肩上道:“鲁格那小子呢?今天他来了没?”
肖奕瞪他,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说曹操曹操就到。
鲁格似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回头就看见嬉皮笑脸的刘栋隆,还有站在刘栋隆身边的几人。
他皱了皱眉,扭过头不想搭理他们。
京域察觉到鲁格的视线,见鲁格没有过来闹事的意思,觉得这个小子还挺有性格的,应该属于死鸭子嘴硬的那种。
不过他不想刘栋隆没事找事,他道:“听闻萧家灵园有一座七层的塔,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刘栋隆眼睛一亮,哎哎两声:“要去看要去看!”
四人在萧家的仆人的带领下,来到那座名为“浮光”的高塔前。
这时,另一处林中小径走来了几个少年,皆是眉清目秀、锦衣华服之人。
萧家仆人躬身行礼:“见过诸位少爷。”
应是萧家的公子们。
让人意外的是,京域在这些人里看见了唐若彻。
唐若彻垂眸敛眉,认真听着身边一位萧家公子说话。
这一行人很快到了面前。
肖奕忽然叫了一声:“唐师兄。”
萧家的公子们见不是认识的人,纷纷扭头去看唐若彻。
唐若彻神情镇定,姿态落落大方,拱手施礼道:“见过简郡王,见过诸位师弟。”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备受皇帝宠信的简郡王,萧家的公子们亦都给京域见了礼。
肖奕看到唐若彻和京域如此生疏客套的一幕,神情有些怪异。
“你们是要上去?”一个萧家公子道。
“是的,不如一起?”京域邀请道。
“如此甚好。”其他萧家公子纷纷笑道。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肖奕还是看出这两人之间是闹矛盾了。
若是以前,一见到唐若彻,简郡王立马会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哪里会像现在这么冷淡?
他是站在京域这边的,一定是唐若彻这个家伙做错了事!
不过这是在箫家的园子,在外还是要营造出一种同门师兄弟友爱互助的形象。
肖奕悄悄瞪了翩翩君子模样的唐若彻,然后恢复正常与萧家公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浮光塔位于灵园中央,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景色。
一位萧家公子道:“还记得前年冬月,名士王柽之在灵园住下,有一夜他喝的酩酊大醉,醒来后,推窗一看,发现外面已经下了厚厚的大雪,于是他一边弹琴一边喝酒还一边赏雪。这断断续续地弹了一夜。等到了第二日,王柽之将夜里对雪弹琴的曲子记在纸上,这就是有名的《灵雪赋琴》曲。”
另一个萧家公子与有荣焉,吟道:“高阁拂凝云,虚窗迎皑雪,鸟寒辩春鹭,树暝落冬梅。”⑴
“这就是《灵雪赋琴》的诗序。”
说到诗词歌赋,萧家公子们信手拈来,能接的上话只有京域、唐若彻、何树田三人。
渐渐地,何树田就有些吃力,于是停下来认真地听着。
说着说着,萧家的公子们诗兴大发,提议道:“不如以此美景赋一首诗?不限平仄格律,自由发挥。”
萧家的公子们都是从小开始书香熏陶的,所以他们很快就作完了一首诗。京域思索了片刻,也挥笔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回舟不待月,归去越王家。好诗好诗!”一位萧家公子见猎心喜,拿着那张宣纸爱不释手。
京域有些微妙,因为这首诗是一个名为李白的诗人所做的,若不是这位诗人所做的诗句太过优美大气,穿越这么多个世界的京域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明知道在场中人还有另一个穿越者,这个唐若彻居然还敢盗窃别人的诗句,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难道他不觉得羞耻吗?
京域抬眼望去,唐若彻眼里波澜不惊。
很好,这人的心理素质极为强大。
唐若彻拿起京域的诗作,几位萧家公子也围过去看。
“炎炎酷暑天,黄葵红榴发。兰舟垂扬下,采荷十里香。”⑵
“主题简单明了,很贴切今日的赏荷宴。”
在场中人很给面子夸了这首诗几句。
最后评选哪首诗写的最好,比较再三,当然是唐若彻所“作”的《子夜吴歌·夏歌》最棒,得了魁首。
京域嘴角含笑,抬眼望着唐若彻。
莫名地,承受大家夸奖的唐若彻突然很厌恶他这个笑。
京域立马就接收到从唐若彻身上传来的憎恶和杀意,他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时辰差不多了,该要开席了。萧家公子们作为主人家,将京域他们带到宴席上。
刚刚刘栋隆和肖奕都很无聊,终于不用作诗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跑下浮光塔。
京域在后面慢慢走着,这一行人中萧家年纪最大的公子箫景光与京域聊了起来。
“本王的一个堂姑母也是萧家女,说起来,咱们两家拐着弯也是亲戚。”京域笑道。
虽然那个堂姑母已经不知道是隔了几房的亲戚,但世家大族就是这样,姻亲盘根错节,不容小觑。
箫景光亦笑道:“既然如此,过几日萧家给郡王爷递请帖,郡王爷可不能推脱。”
京域与萧家的公子们聊的热火朝天,渐渐地就只有一两个人搭理唐若彻。
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唐若彻第一次清楚地明白到身份地位的差距。
以前学弟对他倾力相助,这让他忘记了这个时代阶级严格划分,他为了搭上【上虞萧家】的关系,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拐弯抹角地攀了多少关系,背地里也用了很多时间去背诵今日的宴会会用到的诗词经文。
就连今日穿的衣服,也是半个月前学弟送来的直裾袍,因为在圣上驾临松泰书院的时候他没能穿上,今日这等大日子就派上了用场。
可是这一切,穿越个好身份的学弟就能轻而易举的得到,真是……让人不忿啊。
各自落座。
京域几人与萧家公子们分开,他们看见了早就坐在那里的鲁格。
刘栋隆笑嘻嘻道:“记得要叫大哥呦。”
这是上次踢蹴鞠,若是鲁格输了,以后都要对京域喊大哥;若是鲁格赢了,京域要给他背一个月的书篓子。
鲁格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刘栋隆见状,直接笑得东倒西歪。
鲁格对着刘栋隆啐了一口,撇过头不去看他。
刘栋隆犹自笑嘻嘻,因为没闹出什么乱子,京域他们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旁边有京域他们认识的人看不明白刘栋隆为何笑得那样夸张。
肖奕想说什么,鲁格立马捂住耳朵,叫道:“不要说!”
但是刘栋隆已经开口了讲解了来龙去脉,其他人听了捧腹大笑,想不到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蕴安长公主之子居然也有这一天,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京域抬脚在桌子底下踹了刘栋隆一脚,“别太过分了啊。”
刘栋隆躲避不及,捂着伤痛之处,可怜巴巴道:“我们赢了怎么不能说了?没什么可丢人的啊。”
鲁格在旁听得万分羞恼,刘栋隆这个家伙,下次别落到他手里!
这边少年郎嘻嘻哈哈,那边的女郎们也在呼朋唤友。
钱月荧抓住林雁冉的胳膊,“咱们去找我哥吧。”
林雁冉有些不情愿,她生性喜静,不喜欢到处跑来跑去。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钱月荧缠上了她,非要跟她做闺蜜。碍于钱月荧的家世背景,林雁冉不能拒绝,只能将不满藏在心底。
除了林雁冉,钱月荧还拉了大理寺少卿之女,有着长安城第一美人之称的陆薇灼。
钱月荧东张西望,道:“我哥人呢?不是说带我们去西园那边吗?”东园是接待女客,西园是接待男客的地方。
林雁冉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只是男女大防,这突然跑到男客那边她还是有点怕,忙推拒道:“我……我还是不去了。”
钱月荧抱着她的胳膊道:“难得来一次灵园,你就不想见见长安城的公子哥长什么模样的吗?”
林雁冉自持是正经姑娘,面容微愠,道:“不要胡闹,这是萧家灵园,不是我们可以放肆的地方。”
钱月荧咯咯笑道:“你不知道吗?赏荷宴就是给大家牵红线的地方,别怕,有我带着,不会出什么事的。”
正笑着,对面走来两名男子。
一个是钱月荧的嫡亲兄长,另一个则是萧家的公子。
此时九曲环绕的亭台小径上已经挂上了象征红线的红丝带,女郎们行动间妆容精致,珠钗闪亮,衬得更加漂亮了。
钱月荧朝自家兄长招了招手,“这边,这边。”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避无可避,林雁冉心中不满,但不至于会胆怯退缩,只是偏过身子用绣帕遮住脸。
“西园那边开席了没?”
“还差几刻钟,你们过去不远处的楼阁上等待,就能看见他们展示才艺。我找个一个好位置,这就带你们去。”
话音刚落,就听得草木小径的尽头传来说话声,听声音是两个男子。
今日萧家灵园是有将男女分开,有萧家的仆人跟着,不会有男子走到女客那边。
不过时间快到了,东边女客那边大多上了西园附近的楼阁上,偶尔有男子路过此处也不以为怪。
来者一个身材高瘦、五官俊美的年轻男子,让人见了忍不住为之一呆;另一个则白如傅粉,沉稳有度,让人觉得十分可靠的样子。
第一个人是在场女子们都见过的简郡王,另一个不认识,不过经过钱月荧兄长的介绍道,她们知道了原来另一个与兵部尚书有亲戚关系。
京域顿了顿,想不到这里还有人,他看了看在场了两男三女,会意道:“你们是要去芙蓉阁那边?”
钱月荧兄长身边的萧家公子恭敬道:“回郡王爷的话,芙蓉阁的地理位置最好,只给萧家人开放,我们正要过去。”
京域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道:“那你们去吧。”
作为重生女的钱月荧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简郡王,心脏砰砰砰地乱跳。
她反应过来,纤纤玉手掩嘴“啊”了一声,“我见过一次郡王殿下。”说完,忙故作慌乱地屈膝施礼。
其他两个姑娘也回过神来跟着施礼。
京域视线扫过低头退避到一侧的三个姑娘,发现说话的这个姑娘的魂魄有些不对劲,只是现在不是观察的时候,他在钱月荧身上留了一道精神力丝。
“你们去罢,时间快到了。”
钱月荧还想说什么,被林雁冉手疾眼快地捂住嘴巴,拉着她离开了此地。
“你干什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你刚刚冲撞了郡王殿下,不赶快走是想被降罪吗?”
“……郡王殿下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啊……不会怪罪我们的……”
声音渐行渐远,京域皱了皱眉。
何树田见京域脸色不对,忙问道:“郡王殿下,怎么了?”
京域脸上恢复平静,摇头道:“无事,刚刚想起了一些事。”
更完衣,他们的肚子早已饿的咕咕叫。
“时间不早了,开席罢。”
今日萧家请来的贵客是蕴安长公主,她嘴角噙笑,在萧家女的拥簇下而来。
“原来这就是蕴安长公主……”
“蕴安长公主原来长得这么漂亮啊……”
“今日蕴安长公主来,是给她的独子挑选媳妇的吗?……”
女郎们低低地笑了起来。
钱月荧摇着扇子轻轻拍了拍林雁冉,道:“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别人就不一定了。不过宵月公主是蕴安长公主的侄女,应该是没问题了……蕴安长公主可是亲口说了要带她去的,真让人羡慕啊。”
随圣驾去避暑山庄避暑,这可是一件值得恭喜的大事。
今日来萧家灵园赴宴的姑娘们十有八/九是想选个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的夫君的,她们希望在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姑娘,嫁了人也能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
若是能嫁给最得皇帝陛下宠信的郡王殿下,那就是于家族于自己百里无一害的好亲事!
姑娘们看向宵月公主的神情有羡慕嫉妒恨,因为宵月公主比她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那些良才俊杰。
站在宵月公主旁边的钱月荧却白了小脸,重生一回,难道不是上天给她的机会,让她走上人生巅峰的吗?为什么现实中有这么多阻碍?
宵月公主神情依旧,无波无澜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看中了又能怎样?还不是由长辈做主?”
而宵月公主自己,有可能是由皇帝陛下赐婚,反正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萧家灵园这宴客的场地叫汇星台,如箫氏一贯的爱好清雅高洁,亭台楼阁,假山高塔,虽少了几分富丽堂皇,但处处透露着文雅,不愧是传承数百年的书香世家。
原本蕴安长公主的荷花宴选定在郑家的旧园,不过郑家说其家中老一辈正在旧园疗养,晚辈需要尽孝,不便外人打扰。
想来蕴安长公主也不会逼迫人家不孝吧。
百善孝为先,蕴安长公主也不好勉强。
此时天色昏暗,汇星台灯火通明,不远处的荷花池心有岛亭,岛亭中有戏台,鼓乐师歌伎正在吟唱,吟唱声隔着荷花,隔着池水,恍若天上仙乐,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虽然在场的都是长安城的名流豪族,但此番胜景也没几家能拥有,只是今日能专心赏景的也没几个。
刘栋隆正探头看着不远处的鲁格轻笑,笑得太幸灾乐祸,被肖奕用力拍了一下。
肖奕瞪他一眼,“怎么你总是盯着鲁格不放?”
“你不觉得鲁格很有趣吗?”刘栋隆笑嘻嘻道。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喧哗声,肖奕四下张望,“你看见蕴安长公主了吗?”
因为萧家对男女严格分开,所以男客们坐在汇星台,而女客们则坐在不远处的楼阁上。刘栋隆探身看去,距离太远,在灯光的映照下,一众女眷眼花缭乱的,看不清蕴安长公主究竟在哪里。
京域有精神力,指给他看。
刘栋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道:“……蕴安长公主是不是在哭?……是不是在打鲁格?咦?打了一下两下三下……鲁格这是又惹长公主生气了吧?”
鲁格再怎么熊,那也是蕴安长公主的心肝宝贝,京域不去理会。
肖奕本意也不过是想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是人家母子之间的亲子互动,那没什么好戏看了。
刘栋隆看着面前的干果酒水就要吃,肖奕忙拦住道:“快要上主菜了,现在吃饱了,等下又要塞不下了。”
刘栋隆撇撇嘴,看着正中主座上气度文雅的萧家老太太和和蔼可亲的蕴安长公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散场,好无聊啊。
正座上的萧老太太起身举杯,“欢迎各位莅临萧家灵园,这一年一度的赏荷宴由蕴安长公主出资举办,萧家十分荣幸招待诸位青年俊杰,萧家灵园今日蓬荜生辉,多亏了大家赏光,现在请蕴安长公主说几句话。”
箫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全场已经安静下来,蕴安长公主起身,说了一番赞美萧家灵园赞美国富民强的场面话,
在场最了解龢朝现况的京域:“……”这算自欺欺人吗?
其他几位拥有一品诰命的老夫人亦表达了欢喜之情,说完了一大通开场白,蕴安长公主起身举着酒杯道谢,然后一饮而尽,宣布赏荷宴正式开始。
汇星台喧哗顿起,萧家仆人将丰盛的美食佳肴送上,一会儿有舞姬官妓上场歌舞暖场,然后就是男儿们的才艺比拼。
场中的少年们看的津津有味。
酒过三巡之后,蕴安长公主放下酒杯,道:“今日如此盛景,不作诗词歌赋就可惜了。”
龢朝富有文采的少年少女们众多,在场的众人当然知道有一项流程,蕴安长公主话音刚落,场下的人纷纷附和。
蕴安长公主:“长安城人杰地灵,才俊辈出,既然这样,今日的主题是【月老】,不限格律不限平仄,给大家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开始!”
萧家仆从将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给大家摆上,一时间刷刷的写字声纷起。
其实京域是不想参加这种宴会的,也不想做这种带着明显寓意的诗作,毕竟他的年岁正好,是该娶妻生子了。
只是他对这一方面毫无兴趣,他想着等及冠后再成亲也不迟,而肃王爷也答应了他这个提议。
蕴安长公主见他没有动笔,纸上还是空白一片,笑道:“阿域,还没有头绪?”
京域佯作苦笑,“是啊,长公主殿下,您也知道我不擅长作诗啊。”所以还是别让我作诗了好不。
蕴安长公主笑眯眯道:“不行呦,你已经逃过了两年,今年说什么也要写一首诗来。”她说的是穿越者夺舍原身躯壳时的事,那时那个穿越者一心扑在唐若彻身上,根本没有来参加这种相亲宴。
京域无奈,执笔想了想,刷刷地憋出一首五言绝句来。
一直视京域为对手的鲁格听到这样的对话,感觉这是被挑衅了,心里憋着气,抓耳挠腮了一阵,终于写下一首让他自己还算满意的诗作。
一写完,鲁格就迫不及待地走过来看京域的诗作。
结果鲁格看到了一首四不像的绝句。
鲁格:“……你认真写的吗?”
京域笑得分外和气,道:“认真了呀。”
他写的是《月下老儿》:“月识春秋花,下种庭前李。老伏赤兔马,儿时伴郎来。”⑶
鲁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脚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用墨水将刚刚自己写的诗涂污,重新绞尽脑汁写了一首诗。
作者有话要说:【1747】
⑴化用了两汉王褒的《题雪景图》:【高阁凝云闭,虚窗带雪开。鸟寒空辩鹭,树暝总疑梅。】
⑵化用了元代白朴的《得胜乐·夏》:【酷暑天,葵榴发,喷鼻香十里荷花。兰舟斜缆垂扬下,只宜辅枕簟向凉亭披襟散发】
⑶胡诌的,这是一首藏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