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淮南……嗯……”
听岑骥大略讲完日前的经历,古存茂陷入了沉思。
“你说她连名字也是假的,这又是为何?”
岑骥望着窗外苍灰的天,许久,淡淡说道:“有次说到她有个姐姐,我问了她姐姐的名字。”
古存茂觉得意外,“怎么?她答不上来么?”
“没有,”日光斜照,岑骥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她答得很快。可是,宫廷里教养出来的那些人,规矩刻在骨子里头,时刻都不会忘记。她有求于我,自报家门便算了,我问起她姐姐的名字,无论如何都算失礼,她却毫不犹豫便回答了……这才奇怪。”
“不过有一点,她似乎对淮王会保下她十分肯定,种种宫廷秘闻也都耳熟能详,大概的确与淮王这一派关系匪浅。日后出山,我们也将需要和各方势力交涉、联合,若她真能和淮王搭上线,对白石山不无好处,也算是多了条路吧。”
“出山……”古存茂沉吟,“必须尽快了。白石山,当不了世外桃源。山里的田地就那么多,早开垦尽了,便是年成好也不够吃,来投奔的人却越来越多。前些日子那场雪来得突然,畜牲给冻死了一大半,剩下的谁知道留得住留不住,我说干脆都宰了,先吃上几天饱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杀的是最后一头猪了,专给你留的。”
“没人想往南打回定州,那就只有东西两边——要么幽州,要么云中,都不是好啃的骨头,山上满打满算也只能凑齐三千战力,武器装备还要另说。”
说起下一步的打算,古存茂眉头深拧起来,“之前你叫张晟送回消息,河东被徐承意给吃下了。我本想,也许河东内乱,对我们是个机会,正好趁机夺下云中。可不想,姓徐的这事做的十分隐蔽,几座城池封得严严实实,一丁点儿消息也没透出来,虽不见王磐本人出来过,但对外发布的号令仍是打着王磐的名号。”
岑骥也有些诧异,虽早知徐承意老谋深算,却没料到他如此沉得住气,把河东锁的密不透风,竟是准备一声不响,悄悄取代王磐在河东的势力。
他思索道:“徐承意这人深不可测,不知河东现下究竟被他掌控了多少,若已完全落入他手,再攻云中恐怕……”
……等于送羊入虎口。
古存茂吐了一口气,抬起头,眉宇间不见茫然,只剩坚定:“哪条路都不简单,总要选一条走。左右是一死,便是战死城下,也总好过饿死在荒山。我往两边各派了人探查,今晚返回,草厅之上大家商量出条生路来!”
岑骥知是古存茂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只抱拳道:“但凭吩咐。”
他停了下,又问:“那她……温蕊,暂留她在寨子里,古大哥看合适么?”
古存茂哈哈大笑,“一个小丫头而已,便是谎话连篇又怎样,我还怕她掀起什么风浪?”
“再说,”他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笑问,“不合适,难道你就舍得动她了?”
岑骥板着脸,眼皮都不抬一下:“我自然以大事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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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山不简单,李燕燕在山里走得越多,越发体会到这点。
就连古英娘也不似表面上那么纯粹,讲话固然直爽,其实滴水不漏,对于山上一些机密关节,总是举重若轻地绕过。
傍晚时分,李燕燕跟着古英娘去草厅用饭时,已经对古英娘多了几分了解,凡是对方不爱多说的事,她表面不言,心里却悄悄记下。
去往主寨的路边,沿着山坡辟出许许多多的小块田地,这时节已经收割完毕,田里空空荡荡,如同山上贴了很多层膏药。
李燕燕好奇如此陡峭的山田要如何浇灌,走到近了,却发现穿插在田间,顺应山势又建有引水渠,因势利导,将融水和雨雪引入田里。
能在这荒山里筑成此等机巧,即便李燕燕不识农务,也意识到建造者出手不凡。而古存茂占据白石山不过短短几年,竟然在荒凉之地吸纳了这样奇才,更令她心惊。
“这种水渠……我从没见过,当真是巧思天成。敢问是何人所造?”李燕燕由衷感叹。
古英娘倒没瞒着她,而是促狭地笑了,说:“范先生……一个呆子,马上你就见到了。”
……
可当两人来到主寨草厅之外,首先听到的却是吼声震天,一屋子的人在激烈地争吵着。
古英娘也有些惊讶,拉过一个门外驻守的兵卒问:“里面干什么呢?怎么跟烧沸水似的?”
卒子压低了声说:“张头领和范先生,两人各自带人去了东西两边,回来后一个要打云中,一个要去涿州,一个要强攻,一个要智取,可不就吵起来了!”
“范呆子都敢和张晟吵了?厉害了呀……”古英娘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瞄了一圈厅里,“怎么回事儿?你郭大哥没在?”……她问的是相公郭长运。
那卒子看了眼古英娘,尴尬地笑:“郭大哥,叫范先生给留在涿州了……”
尽管古英娘没说什么,可李燕燕觉得,那之后她明显低落了不少。
入席后,古英娘也不大吃东西,只是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倒酒。
上首仍是吵得火热,张晟大咧咧地坐在一边,满脸通红,拎着酒坛子,每说一句话都给自己猛灌一大口酒。
而和他相对、坐在另一边的,却是个着长袍的男子,二十来岁的样子,白净的脸被气得泛红,讲话却还是文绉绉、慢悠悠的,于是总被张晟中途打断。
……这便是造了水渠的“范先生”?
李燕燕好奇地探头看他,冷不防对上一道压迫的目光——
岑骥位子居中,从古存茂斜后方冷冷地瞧过来,微微提起酒壶,朝李燕燕比了个“不准”的手势……
李燕燕一凛,忙点头,顺便将案上的酒壶往古英娘那边又推了推。
岑骥神情不改,不过终于收回了眼。
李燕燕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两边吵架。
张晟从云中探回来的消息,雁门关外,乌罗单于久等公主不至,在众王会上丢狠了面子,怒火攻心,亲率部众来雁门关要人,而河东这边只说公主已经返回了长安,他们也没有人,两方已经对峙几天,日见胶着。
无论是乌罗单于,还是白石山诸人,一致认定是河东徐承意藏匿了公主,私吞了妆奁——对此,李燕燕作为“公主身边的人”,一点也不想被问到,她把头埋得更低,专注于吃饭。
而张晟主张攻打云中,理由便是雁门关外的对峙能牵制云中一带的兵力,此时攻过去,先据云中,然后南下忻代,乃至直取龙城。
……他这个方略,不能说完全行不通,却有着极大的风险——即便占了云中,万一乌罗国提前撤走,白石山的兵力将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然而张晟只是一味坚持,毫不退让。
“都是公主嫁妆闹的……”古英娘叹气。
她喝的眼尾泛红,话音儿也有些颤:“张晟啊,跟公主嫁妆杠上了。”
古英娘说,张晟家里是在定州城开武馆的,从前家境不错,他是家里独子,被父母纵得不像样子。张晟天生力大,又自小练武,整日厮混在街头巷尾,定州城里没人敢招惹他。
可风光只是一时,张晟十七岁时,父亲突然得了怪病,原本高大健壮的人,一夜之间萎顿下去,很快竟水米不进、卧床不起,眼瞧着要不行了。
张晟虽浑,却是个孝子,急得转了性,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寻来个方子,可到抓药时,却傻了眼。
“那方子需要一味稀罕的药材,番红花,当年别说定州,南北东西,就只在长安城紫微殿里头能找到。”古英娘闷闷地说,又饮了一杯酒。
李燕燕了然:“番红花,原来如此……寻阳公主……”
她三姐。
五年前,熙宗皇帝的掌上明珠、寻阳公主李青鸾行及笄之礼,熙宗亲自琢磨出来一道“金羹玉馔”给宴席添彩,全天下的番红花都被征集到御膳,只为给粳米染成剔透璀璨的金黄色。
古英娘点头:“可不是,张晟急疯了,竟然想去抢贡船,他再能打,一个人哪能对付那么多官兵?好在没死人,刺史见他年少,一片孝心可悯,上表给求了情,只判他关几个月。”
“可等他再出狱,爹病死了,武馆早关张了,剩下一个娘也是郁郁寡欢,没多久人也没了。唉,都是命。”
古英娘白了一眼上首,张晟正在破口大骂熙宗皇帝,手里拿着酒坛子比比划划,周围人都小心地躲着他。
古英娘叹气道:“当初听见要劫公主仪仗,他就着了魔,说什么‘大仇得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没劫成,这会儿还不死心。”
李燕燕把身体缩得更小,心想:这可不怪我,此公主非彼公主呀。
可饶是她缩得再小,仍是被张晟给逮住了。
“你,丫头!”张晟突然指向她,两眼瞪得漆亮,“听说你在皇宫里待过?你说说,那狗皇帝是什么样儿的?”
他眼珠一转,“比咱们古大哥如何?啊?”
大厅里顿时静下来,一屋子的目光齐刷刷聚到李燕燕身上。
“喂,张晟你——”古英娘本要说什么,声音却低下去。
李燕燕缓缓站起身,看向上首,古存茂一只手拦在岑骥身前……
她懂了,张晟也许只是莽,古存茂却也想借机……考验她?还是,借机立威?
也许两者兼有。
……他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李燕燕朝上座行了个礼,腼腆一笑,道:“小女子今日才见到古大当家,所知甚少,若说错,请大当家不要和我计较。”
“依我今日所见……要论杀猪,大当家比熙宗皇帝强——”
张晟脸色骤变。
李燕燕却又缓声道:“——若论爱民有德、与民更始,他也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