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李燕燕强颜欢笑用完了晚饭,头脑一个画面总是挥之不去:四哥身着皇袍,却倒在血泊里,戴着冕冠的头颅被人砍下,滚向一边……阴影里,岑骥缓缓走来,手中提着滴血的剑……

也许并不是四哥……是二哥李夷充,或是七弟李夷信?前世有限的记忆里,她这三个兄弟都曾称帝,各据一方,宣称另外两个“大周天子”谋逆。

不知为什么,尽管李燕燕已经天然站到了四哥这边,可把画面中染血的头颅换成二哥或七弟,也并没让她心里的煎熬减少一分。

她魂不守舍,几乎不记得自己怎样故作平常地和岑骥说起白日里问询的结果,最后又是怎么到了床上。

她好累,简直比翻越太行更累。

而梦里,胸中黑暗的怪兽又来侵袭,反复纠缠,她惊醒,又复而睡去,辗转几次,临近天明才跌入沉睡当中。

第二日,李燕燕直到日上中天才醒。

岑骥又不在家,更早出发的岳掌柜也要后日才会动身,这些天来,她头一回真正的无事可做。

“那麻衣道人再灵,却看不到我的命运……于我,结局未定,不能现在就荒颓下去……”

李燕燕望着院中水井,默默给自己鼓劲。

**

未正时分,岑骥从外面回来,一进明光巷,就远远看见古宅院门洞开,门槛上坐着个瘦小的身影。

规规矩矩,端正的和泥娃娃一样——只是坐的这位置,着实不大规矩、端正。

岑骥只觉好笑,迈步过去,却见女孩不是干坐着,手掌里还捧了一大把炸撒子,小口小口,慢吞吞吃着。

她吃东西的模样更好笑。

撒子酥脆,一咬开碎屑如雪,很难文雅地食用,可这女孩,每次都聚精会神地,从撒子上掰下寸长的一小条,小心翼翼放进嘴里,然后垂着眼,细细咀嚼,决不让一点碎屑溅到身上。

而明明塞牙缝都不够的东西,她却认真地嚼上很久,那副气定神闲的架势,简直让人怀疑,若不被打断,她能把这团撒子一直吃到天荒地老去。

……一看就是从没挨过饿的人。

岑骥默想着走过去,问:“好吃么?”

李燕燕嘴里食物没嚼完,呜噜呜噜的说了句什么,岑骥只听清了“新鲜”两个字。

“新鲜?”他挑眉,“什么新鲜?撒子?”

“不是。”

李燕燕终于咽下了嘴里那口东西,小心地把撒子包好、放下,仰起脸对岑骥说:“坐门槛上吃东西,挺新鲜的,我一直都想试试……你也要吃吗?”

在得到岑骥否定的回答后,李燕燕又悠哉地感叹:“从巷子里经过的人都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盯着他们看,然后他们就不敢再看了,装作没事急匆匆走掉。”

李燕燕眯着眼睛补充道:“我觉得,他们一定都很怕你。嗯……这就叫什么来着?”

“狗仗人势!”

“狐假虎威。”

——两人同时道。

“你说谁是狗呀?”李燕燕跳起来,有些不悦。

即使她站起身来,仍要仰头看岑骥,气势全无。

岑骥也只是斜眼看她,“哦?狐假虎威难道就是什么好词了?”

李燕燕一噎,故意学着岑骥的语气,慢条斯理道:“哦?你学问还不错么,看不出来呀。”

岑骥被她那份小心眼气笑了,鬼使神差的,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下。

只一下,李燕燕立刻跳开。

“别碰!”她瞪眼,“我刚跟田婶子学梳的发髻,好不容易才梳起来的!”

岑骥讶然。

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她的头发似乎是和之前有些不同,顺滑光洁,好像是刚洗过。

“洗了头发?”岑骥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一句,但还是问了。

“嗯。”李燕燕点头,“田婶子帮我烧水,洗了头发,还洗了澡……呃……”

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好像一不留神,就开始了闲聊。

李燕燕反应过来,顿时脸上有些热,心里却疑惑。

不过岑骥似乎也没留意后半句,他长臂一挥,大手又在李燕燕头顶揉了几下。

“好啊,摸起来挺好的。”……缎子般软滑、轻盈,揉一下,散逸出淡淡的皂角香气。

“喂!喂!”李燕燕捂着头,惊恐不已。

岑骥收回手,安静地看过去。

忽然,很想留住这一刻。

如果回到家,总有一个人在,一直在……

可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他的家,从母亲和妹妹死掉那天起,就不复存在了。

而眼前这个人,看着乖巧顺从,有时甚至有点意外的笨拙,心思却千伶百俐,讲起话来更是满嘴谎言。她说的一切,真真假假,关键处,都是假的。

温蕊……多半连这个名字也不真。

岑骥微翘起嘴角,不为人察觉地自嘲。

怎么可能留得住呢?

这简直就像一缕风、一束光,终是留不住的东西。

顿了半晌,他低声问:“昨天……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没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李燕燕缓缓放下护住头发的手,在心里,默叹一口气。

还能因为什么呢?

就像岑骥在莫老爹家没抛弃她,在雪崩中尽力救她,这不过是两个不算好人的人,尚未消泯的一点恻隐之心吧。

可李燕燕想,岑骥不会爱听这话的,他是个高傲的人,高傲到蔑视这世间的一切规则,不惧怕敌意,却不大容易接受别人的同情。

尤其这份同情出自李燕燕这样一个脆弱不堪,仰赖于他的人。

她决定装傻:“昨天?我见你抖得厉害,怕你冷呀。就像我之前来月事,感到冷,你不是也——”

“我没有抱你。”岑骥突然打断。

“啊?哦……”李燕燕觉得怪怪的,还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我……”

“反正我是怕你冷。”她理直气壮地说。

岑骥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稍稍转过脸去,道:“后天一早,你和岳掌柜走。”

“王掌柜是外乡人,我问过早年认识他的人,几个人都说这人曾经有些贪图美色,惹出过不少事端,所以才避走他乡。到定州这几年虽然没听说再犯,但路途中间什么样又不好说,还是算了。”

“而岳掌柜这个人,虽然脾气冲,倒是个知根知底的。他家人都在定州,既然知道你识得我,自会考虑到白石山的势力,不会待你太差。你就再狐假虎威一阵子吧。”

李燕燕觉得,岑骥说起这些,之前那短暂的熟稔消失殆尽,他又变得冷淡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李燕燕真诚道谢。

她想了想,又问:“那……我们之前说好的赏赐呢?你不去淮南,怎么给你?”

岑骥淡笑,“先让你赊账。可不是不要了,别想赖掉。”

“一定不会的!”李燕燕答应得痛快。

“那……”她犹豫着问,“你之后,会去白石山么?”

“嗯,古大哥帮我安葬了娘和小叶儿,现在他的寨子需要人帮忙,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

他说完这句话,语带疲惫,也不多解释,迈步朝屋子里面走。

可我并没问他为何要去白石山呀……李燕燕精明地抓住了这点,岑骥那句话,更是对他自己说的。

他要说服自己,这个人……李燕燕盯着岑骥寥落的背影想,他现在简直像溺水的人,迫不及待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恩义也好,什么也好。

——只要是能把他锚定在这世间的东西。

**

后面一天,和之前几天一样,李燕燕起床时,岑骥已经不见人影。

她的行李本就没多少,一直放在包裹里,不必收拾,金疮药岑骥说会给她带回来,连破损的衣服也都拜托田婶子补好了。

李燕燕于是又跑去厨房,温习如何生火。她自认聪明,可生火却学了很久才会,总是在火苗窜起来那一刻害怕,后来还是岑骥强按着她的手,才教会。

昨日练了几次,这会儿她已经有些掌握了门道,点着了炉灶,静等水烧开,温热的火苗让她忽然生出一份倦怠。

虽然仅仅在定州待了数日,但好像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明日她又要踏上逃命的旅途,不知下次安睡,会是什么时候。

水还没烧开,院子里,突然又一声闷响。

岑骥依旧有门不走,跳墙进来。

这么早就回?他不是要出城祭拜黄武师么?

李燕燕有些纳闷,刚推开厨房门,就见岑骥迎面而来,神色凝重。

“淮南去不了了。”他直奔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