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骥一夜未归。
第二天,李燕燕从东屋的被褥上看出来了。
昨晚她铺床时使了点小心机,在院子里捡了石块掖在被角,想的是如果自己先睡着了,岑骥回来掀开被子,石块跌落,那她也能听到。
可现在,被子平整,石块也还好端端放着。
李燕燕有些遗憾地取出石块,洗脸漱口,坐到胡床上,就着冷茶啃起了干粮。
刚咬了几口,外面传来索碎声响,李燕燕探出头去,见院中多了个人——
岑骥又□□!
岑骥还是昨日那身衣裳,双眼通红,下巴些许淡青,看着像是整夜没睡,表情格外冷肃,甚至流露出几分焦灼的狰狞。
不过,这毕竟是她在整个定州城最熟悉的人了,见岑骥回来,李燕燕还是有点高兴的。
她站起身,笑的像是没留意到岑骥可怖的神情。
“表哥,你回来了呀。这里有茶,有干粮,厨房里还剩了一只摊鸡蛋,田婶子昨天做的,如果你愿意教我生火,我就热一下给你吃。或者你想先洗把脸,躺一会儿?东屋的床我也给你铺好了。”
岑骥脸上不大自然,顿了下,冷哼道:“哦,我生火,田婶子摊的蛋?却算你给我的?”
……他怎么这么小气呢?
李燕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不以为耻,仍是讨好地问:“那表哥究竟是要先吃饭,还是先睡觉嘛?”
“吃这个,我在外面吃过了,”岑骥丢过来一个油纸包,“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李燕燕打开纸包,里面是夹了干菜的油饼,还热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小小咬了一口,果然比冷干粮好得多。
“我打听过了,”岑骥也拉过胡床坐下,语气中带着疲惫,“先帝七皇子即位,穆太后垂帘听政,在长安城里杀了不少有异议的宗室。秦王已经自立为帝,声讨穆太后,长安也不会容忍他的存在,两方必有一战,只是不知何时会打起来。”
“淮南一带最近在整顿兵马、招抚流民,虽是打着节度使的旗号,但突然如此大动作,想必后面有人,如果你的淮王活着逃出了长安,那这幕后之人多半就是他。淮王之所以这会儿不想出头,大概是还在观望。他现在进可攻退可守,恐怕等帝位之争出了分晓,才会亮出下一步的举动。”
岑骥深深看了李燕燕一眼,后者低着头,文雅地咬着油饼,看不出异样。
“其余藩镇大多也都举棋不定着,所以目前河朔河中这一带还算太平,运河航路似乎也没断。从定州到魏州的商队不少,我问了几家,行资不高,但愿不愿意带上你,他们说要看了本人才知道。名字位置都写在这儿,哪家合适,你自己见过了,再做决定——”
岑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放到案上,压上一只茶杯。
“到了魏州,再改水路,乘船去扬州。”岑骥收回手,呼出一口气,又闭上眼,似乎累的说不动话了。
岑骥的意思……是要在此分道扬镳,不送她去淮南了?
那赏赐呢?他也不要了?把她带出龙城、穿越太行,难道就当做善事了?
可岑骥既然这样说了,李燕燕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咽下一口油饼,迟疑道:“就没有……其他更安全的法子吗?比如雇上几个保镖?只要能到淮南,酬劳不是问题。我一个人上路,若是商队或者船员起了歹心怎么办?”
岑骥微睁开眼:“那你又怎知镖行的人不会起歹心?叫人知道你一个年轻女子雇得起保镖,更不妥当吧?商队和船员中,的确可能混入不法之徒,不过……”
他默了默,道:“那是你要承担的风险。”
“刚才说的也只是我的猜测,即便你去了扬州,也未必能找到淮王。万事都有风险,总之,你自己决定。”
岑骥恢复到了初见时,生疏冷漠的样子,“若你想在定州等等再说,这座宅子暂时可以住,吃饭就只能靠你自己想办法了。”
李燕燕叹了口气,终于问:“……那你呢?”
“我今日要出城一趟,后面……大概会去白石山吧。”
岑骥说完,站起身,“别忘了去问商队”。
他留下这句话,走了。
李燕燕莫名有些心里堵。
“唉……”她叹气。
岑骥说的没错。她出逃,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只是因为先前和岑骥同路,才一路顺当。岑骥帮她问清了形势,已经帮了很大的忙,而他现在明显被其他事情绊住,李燕燕也没法强行要岑骥送她。
便去碰碰运气吧!
李燕燕吞下最后一口油饼,抹了抹嘴,寥落地抽出了那张纸。
**
定州城不大,能称得上繁华的地界就只有城西市集那一块——也是昨日进城经过的市集,岑骥写下几家商行店铺全都分布在周围,李燕燕向田婶子问清方位,离开古家老宅,没走多远就找到了。
询问的过程也比想像中顺利,也许是岑骥提前打过招呼,也许是定州魏州之间交往频繁,经常有人随商队往返,掌柜们见是个年轻小娘子,来历去处都交待的清楚,答应的很爽快。
李燕燕跑遍纸上的全部商铺,最后在心里选出了两个:一家姓王的,做药材生意,去往洞庭一带收货,李燕燕看中这家是因为王掌柜有两个年幼的女儿,也要顺路去拜访在荆南的外祖;另一家姓岳的掌柜,开邸店起家,在当地扎根颇深,魏州也设有店铺,此番是定期过去盘查。
王掌柜和岳掌柜出发的时间只差两天,李燕燕既贪图岳掌柜势力大,又舍不得王掌柜家有两个女孩同路,难以选择,于是打算回去听听岑骥的意见,再做决定。
由于谈的顺利,全问完也才到午饭时间,李燕燕心想岑骥出城,便也不是很想独自回到古家空落落的院子。于是,她找了家茶楼,叫了碗擂茶、几样点心,悠闲地看着街上行人来往。
一坐就是一下午。
等到日头偏斜,行人越见稀疏,奉茶的伙计再也不来添水,李燕燕才起身返回。
刚走到明光巷口,便觉得不大对劲。
昨日几乎无人经过的巷子,这时却站了有四五个人,探着头,似乎在对古家老宅里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李燕燕脚步一滞,想转身就跑。
定神一看,田婶子似乎也在其中,这才犹疑着走过去。
走到近前,李燕燕明白这些人在围观什么了。
古家大门虚掩着,院子里传来阵阵哀嚎声,撕心裂肺,简直不似人能发出的声音,而中途又被打断,一瞬空白,随后又发出断断续续的吟叫。
李燕燕听得心惊胆颤,扯住田婶子衣角,问:“田婶子,里面怎么了?”
田婶子见是她,脸上略有些尴尬,“唉我也没看全,听人说是岑家哥儿拖回来一个人,然后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
“没人敢进去问……唉,虽然这种事虽不是没有过,但从前可没闹出这么大动静来……闹大了不好……”
田婶子念叨了几句,问:“我可管不了,回去了……温小娘子也不是能看得下这种事的人,要不,先去我家里坐一会儿?”
李燕燕本就心生畏惧,被田婶子这么一问,当下有些动摇。可转念又一想,自己和岑骥一同进城,住进古家,明光巷好多人都能作证,若岑骥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她能不能顺利离开定州,可也难说了。
她想了又想,终是咬咬牙,道:“多谢婶子。不必了,我进去看看。”
李燕燕顶着众人目光,毅然走进院子。
惨叫声从柴房传来,越是靠近,越让她脊背泛寒。
柴房地上卧着一“滩”人,头伏在地上,一条手臂被岑骥拽着,旁边还放了一桶水。
而岑骥低首看着那人,面色冷厉,喝问道:“你当年究竟对岑讳编了什么话?快说!不然这条手臂上的皮,全都别想要了!”
那人分明头都抬不起来了,却嘶嘶反驳:“不是!不是编造,我……我……”
岑骥双眼血红,几欲癫狂,抓起那人的手便往水桶里插:“还不老实?盐水滋味没尝够是吗?”
“表哥!”李燕燕大叫。
岑骥突然被打断,并不回头,低声斥道:“没你的事,滚出去!”
李燕燕不退反进:“表哥,要折磨人,有很多法子,不必弄出这么大声响。这里的官军和古大当家虽有默契,但搞得人尽皆知,拂了刘使君面子,他们不想插手也不得不插手。”
“而且,你不是不喜欢和比你弱的人打架吗?这个人只是一根手指被剥了皮,就已经只能惨叫了,你不过是想问话,没必要再折磨他,把他折磨疯了,更问不出来。”
岑骥桀骜,不屑于欺凌弱小,只爱挑战强者——这其实是李燕燕猜的,她心里也没底,只是看岑骥松开了那人手臂,大概多少听进去了几句。
李燕燕忙上前,蹲在那人和岑骥之间,问:“你是不是麻衣道人?你能好好回答我表哥的问题吗?”
“他们都叫我麻衣道人,但我不是牛鼻子……”布团抖了抖,一张脸抬起来,对上李燕燕。
“咦?”麻衣道人忽然顿住,“你也不是他表妹呀。”
李燕燕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回事嘛?
麻衣道人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头发近乎全白,却意外的,有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神看起来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年纪,几乎是少年人般清澈。
李燕燕耐着性子道:“你再不好好说话,我表哥真会杀了你——”
“他不会。”话还没说完,麻衣道人打断道,“我的命数未尽,这里不会是我的葬身之地。”
“哼!”岑骥冷哼,不知是在嘲笑麻衣道人狂妄,还是在笑李燕燕做无用功。
李燕燕也急了:“他不过想知道你当年对他爹说了什么话?你告诉他就好了呀!你到底愿不愿意说?”
麻衣道人艰难地坐起,歪头想了想,正色道:“愿意。”
“那、那不就——”李燕燕一噎,然后想起了什么,即刻站起身。
“你、你告诉他就行,”她捂住耳朵,“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表哥,我在外面等,离很远!”
她急忙跑出了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