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婶子,你做的摊鸡蛋,以后就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了!”
李燕燕坐在胡床上,捧着碗陈茶叶梗泡的淡茶,悠闲呷了一口,不吝美言地赞叹道。
田婶子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怜爱道:“哎唷,这孩子,你以前过的可都是什么苦日子?”
李燕燕眨眨眼:“……也不算很苦吧。我从前呢,在贵人家里当差,规矩大,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按时按刻,也就没胃口了。”
李燕燕倒不是违心奉承,她打小就是难养的孩子,不爱吃饭,宁可喝补药,让给她喂饭的庞妈妈操碎了心。长大了,面对宫里的山珍海味,亦少有大快朵颐的时刻,只觉得吃饭是负担,要是能靠含参片度日就好了。
倒是这会儿,十多天没正经吃过饭,被新摊好的、油汪汪金灿灿的鸡蛋勾出来不少口水。
田婶子听了啧啧叹息,说这人啊,当了官了就喜欢搞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生怕自己和白丁区分不开。就像她那个女婿,小时候谁没见过他在街上光屁股乱逛荡,运气好立了军功,被提拔成了别将,几条街的距离,现在到丈母娘家来也非得骑马坐轿子。
“不过呀,这人毛病虽多,但对我们丫头是真好……”田婶子笑着说。
第三次。李燕燕想,这已经是田婶子第三次提起女婿了,想来她对这个小时候光屁股乱跑的女婿十分满意。
“婶子就这一个女儿吗?”
“还有两个小子,”田婶子叹了口气,“和我那短命的冤家统共生了七个,就这三个成人了,他们两个比丫头小了七八岁,还都不到二十呢。早两年,我说让他们姐夫给活动活动,都在军所里谋份差事,哪怕开始低点,有人提携,慢慢也能出头。”
“可他们自己主意大,平时谁也不服,就佩服古大当家,一听说要送他们参军,两个人一商量,干脆偷跑出去投奔白石山了!哎呦,那阵子可把我气的……”
“后来我也想通了,左右有女婿给我养老,他们年轻人,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我说话他们也不爱听……”
“再说,咱们这些人,谁没受过古大当家恩惠呢?那是个热心人,”田婶子笑笑,“要不我也不会照看这古家老宅。”
古家?!……老宅?
李燕燕差点咬着舌头,她、她竟然直接住进那匪首的老家了?!!
……而且做山匪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光天化日之下,田婶子就这么轻松随便地谈论?
李燕燕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压低声音问:“那个,田婶子,白石山的事情……咱们这么不遮不掩地议论,合适吗?”
田婶子反而一愣,“这有什么——”
“哦,我给忘了,你是外边来的,不知道这些。白石三寨一半以上的头领,都是古大当家从咱们定州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亲朋故旧还留在定州,所以啊,他们做道上的买卖,从来都是绕开这一带的。”
“刘使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的太难看,他不会管的。”
李燕燕这下了然。藩镇间经常彼此争斗,除了正儿八经的战争,抢钱抢东西也是必要的盘外招。对义武军节度使刘翰文来说,白石山悍匪侵扰周边,却单单不动自己这块地方,这简直等于多了支不必供养的奇兵,他自然乐见其成,私相授受。
“原来如此啊……”李燕燕讷讷地说。
“是啊,”田婶子接过话,“我之前听说啊,带你来这儿的,是从前小塔营岑家那个哥儿?他不也是咱们这儿出去的么。”
李燕燕点头。
田婶子热心又健谈,可李燕燕并不敢贸然相信她,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岑骥,现在看田婶子早就知晓岑骥,便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是我表哥。长安出乱子了,我家人都不在近前,他才把我带到这儿来的。”李燕燕解释。
田婶子显然对长安的乱子毫无兴趣,倒是问了不少关于岑骥的事,李燕燕尽可能含糊过去。
末了,田婶子突然叹气:“我还记得那孩子小时候,被人抬上马车,送去长安,街坊都说‘这孩子活不长了,一动不动的,眼睛里透着死气’,我当时就不信,说‘这孩子有韧性,等着看吧’。这不,一晃这么多年,他又回来了。”
李燕燕有心从她口里挖些陈年秘闻,附和道:“我听说……表哥来长安前,娘和妹妹都去了,他大受打击?”
“可不是么,他才几岁?个子高,平时说话做事像大人,碰到这种事——”田婶子摆手,“唉,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一样。幸亏有古大当家,他娘和妹妹收敛下葬都是古大当家一手安排的。”
“哦……”
这便是了,当初古大当家雪中送炭,岑骥想必记在了心里,日后定要回报的。
田婶子又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他还会回定州来。原本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要不是他娘作孽,哪会沦落到和咱们这样的人为伍呢?”
“表哥的……娘?”李燕燕惊异,直觉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田婶子往李燕燕身边凑了凑,低声说:“温小娘子不知道么,这也难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咳,当初岑虞侯,岑家哥儿他爹,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他娘于氏娘子,虽不是什么大家出身,只是个乡学先生的遗腹子,但样貌好,性子也柔和,两个人站在一块儿,跟一对儿璧人一样。”
“……说远了,说远了。反正岑虞侯调回长安那年,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掰了,于娘子非带着儿子离开岑虞侯。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法子养家,后来还不是……唉,看着挺好的人,真想不到做出这种事……”
竟然不是岑讳抛弃了他们母子,而是岑骥娘先离开了岑讳?岑讳怎么会允许,他连儿子都不要了?
李燕燕隐约觉得有什么关键被漏掉了。
“那……您听说过麻衣道人吗?”李燕燕又问。
“麻衣道人?”田婶子似乎不大明白,面露迟疑,“当然听过……就是个穿的破破烂烂,在大街上给人看相的嘛,倒是有阵子没出来过了……哦对,最近有人在城外见到过他!不过温小娘子问他做什么?”
李燕燕扯了个笑,道:“也是听人说起,心想或许灵验,想着若是碰到了,就找他看看。”
田婶子笑她天真,说这些看相的都是骗子,可不能乱信。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些闲话,李燕燕有心问问外面局势,但一辈子没出过定州的田婶子也所知甚少。天色转暗,田婶子便告辞回家去了。
李燕燕揉揉眉心,自嘲道:“这天下乱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淮南怎么去?没着落!……还有空关心别人……闲的!”
终于到了一个相对安定、人流密集的城镇,她打定主意,明日一定要去街市上打听消息,能问出淮南的动向最好,至少也得弄清河朔一带的局势,。
不过岑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所以今晚——
李燕燕慢吞吞地走到井边,学着田婶子的样子,累得满头是汗,打上来半桶清水。她把房间里的水罐灌满,又学着莫老爹家的样子,给门口的木盆里也倒满了水。
刚才田婶子泡的茶还剩了不少,李燕燕把茶壶挪到厅堂里最显眼的地方,又仔细地把杯子都洗了一遍。
厅堂的桌案上有截牛脂蜡烛,可李燕燕不太确定自己学没学会生火,为防烧掉房子,只好放弃点蜡烛。
“剩下的……就是床铺了。”
大概是不常使用,古宅的被褥枕头都堆放在西屋的木床上,李燕燕看了,忽然想起之前的数个夜晚,她和岑骥抵足而眠,脸上一热。
明明当时不觉得怎样,一旦回到了安稳的人世间,在这终于可以称得上是房子的房子里,礼义廉耻那些东西又找了回来,让她只是想想这事,都羞得两颊通红。
“哎呀,今天必须分开睡!”
李燕燕拍拍脸,抱起被子,把东屋的床也铺得松松软软。
李燕燕不太良善,做了好事,哪能不留名?当然要让人知道才成!
她本想熬一熬,等岑骥回来,可天色一黑,院落寂静无声,远处寺院敲响,声音寂寥。
不知不觉中,李燕燕睡熟了。
而那一夜,岑骥并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