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无名山村的第二天,午后,李燕燕遥望着山巅白雪,油然生出些感慨。
她终于活过前世死亡的节点了!
“别一直傻盯着雪看!老子可不想带个瞎眼小娘皮爬山……雪盲了我会把你扔下悬崖!”岑骥的呵斥声从前方传来,冰冷如常。
“哦,我知道了!”
李燕燕不再看山顶,疾走几步,恭顺地跟到了岑骥身后。
她倒不是很怕岑骥会杀她,这些天她也看出来了,岑骥真想杀人的时候,从不浪费时间说话。
就好比,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会咬人的狗不叫!
事到如今,李燕燕也不很担心岑骥会中途抛下她了。在莫老爹家里,他犹豫过,结果被李燕燕及时扼止住了这个想法,第二天早上两人还是一同出发了。
岑骥没有菩萨心肠,李燕燕想,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不大可能对不起自己先前的决定——在莫老爹家都没放弃她,这会儿再把她抛弃,算怎么回事呢?只要岑骥能力尚且足够,应该是不会在这荒山野岭抛下她的。
可她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首先是山路越来越难走了,为了避开黄羊道上的关卡,他们走的是猎人和采药人踏出的小径。很多时候根本没路,只是绝壁上几个浅坑,勉强落足而已,而山势起伏陡峭,就算在有路的地方,对李燕燕来说仍是不小的考验。
幸而山高清寒,雪后又常有野兽出没,岑骥不敢冒险露宿山林,每日的宿头大体是固定的,相应的,每天走的路程也不会太长。
更让李燕燕不安的是岑骥的情状——岑骥变了。
岑骥固然冷厉,但现如今毕竟还年少,前世那令人胆寒的气魄还没在他身上出现,有时甚至还会流露出些少年意气,看起来和四哥他们并无不同。
在遇到张晟前,两人几经风波,数次命悬一线,但岑骥从没流露出害怕,他懒洋洋地冷眼观瞧,该出手便出手,并无多余的情绪。逃亡之于他,好似一场游戏,轻快无拘。
可现在的他,冰冷双目里烧着火,急切地渴盼着什么。如果说之前的岑骥是柄利刃,出鞘必定见血,现在的他则根本扔掉了刀鞘,浑身上下的戾气毫不掩藏,锋芒毕露,只等爆发、燃尽。
不知那麻衣道人怎么惹到岑骥……李燕燕简直有些同情起他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沙沙的碎裂声,悉悉索索,不疾不徐。
有什么东西……在裂开?遥远又真切。
李燕燕脚步一顿:“我……”
话没说完,脚下的大地忽然急剧震动起来,她转头,只见山顶上,刚刚还如白玉盘般齐整的雪盖,不知怎的,已然化成莽莽流沙,自上而下,顺山坡倾泻而来!
……直奔他们所在!
是雪崩!!
李燕燕骇然战栗,不知能往哪里逃,绝望中,似乎听见一声吼叫。
然而不及分辨,瞬间,眼前冰雪弥漫,洁白的洪流,夹带着断枝、碎石,席卷而来。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鼻孔、嘴巴,都灌满了碎雪。腰间却突然遭受了一下撞击,勒得她喘不了气,随即,白雾中伸出只强硬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又……被救了吗?
李燕燕不得而知,五感几乎都不在了,她像个布偶,被牵扯着在雪流中纵跃,身不由己……
“嘭——”
李燕燕身体被掷出,后背撞上了坚硬的东西,疼痛让她得到短暂的一丝清明,她试图扭头,可还没来得及,一个健硕的身躯已经压了上来,牢牢禁锢住她。
雪从他们周身流过,有些留下,压在身上,越来越沉重。
李燕燕顾不上其他,只有全力呼吸、呼吸,可是四周,还是渐渐暗了下去……
只是压在身上的人,胸口还在起伏,有丝丝微弱的气喷到她脸上……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迷蒙之中,她想。
……
“咳——咳咳——”
李燕燕抖掉手上的雪,睁开眼,又看到了光。
周围变了模样,已经和先前所在的山道,离了不知多远。
此刻,她身下是峭壁上孤零零凸起的一块尖石。石面还算宽敞,看着也坚固,暂时掉不下去。可这尖石上下不着,四周又是陡峭坡壁,亦无道路可走。
她抖掉更多的雪,发现斗篷下摆已被刮得稀烂,而一条长鞭紧绕在她腰间——岑骥的长鞭!
岑骥?!
李燕燕这才意识到,岑骥没在她身上,并且,仍未醒来……
她心里一紧,慌忙挪到身旁那个鼓起的雪堆,急急拂去上头的雪。
“你……还好吗?”待雪下露出一张脸,李燕燕问。
岑骥一动不动。
李燕燕小心试了下,岑骥仍有呼吸,只是面色青白,身躯冰冷似铁,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在这山石上,仅凭她一个人是决计不得逃脱的……
李燕燕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摸了摸背后,还好,包裹绑得很紧,历经雪崩仍未散失。
李燕燕掏出几颗常吃的养荣丸,撬开岑骥牙关,塞进了他的喉管。
岑骥身材高大,不省人事时极难对付,只是做了这件事,李燕燕额头已经冒出薄汗。她想了想,又取了参片,放到岑骥口中,令他含着。
然后,她拿了条还算干燥的帕子,仔细地替岑骥擦去领口、袖口中的残雪。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许久,岑骥身躯一震,痛苦地吟叫了声。
李燕燕心里一喜,看过去,见岑骥已经张开了眼睛。
“我……”
李燕燕正想叫他先别说话,缓缓气,却冷不防被紧紧攥住了手。
岑骥攥着她的手,睫毛迷茫地抖了几下,之后,竟又闭上了眼。
李燕燕:!
……
我一定已经死了……岑骥想。
不然,怎么会再见到小叶儿呢?那么多年,她可从没来梦里找过他。
小叶儿没有爹——她不姓岑,岑讳离开定州后,岑骥娘才怀了小叶儿。岑骥记得,那时邻里间对小叶儿的亲爹颇有些猜测,传得有鼻子有眼,似乎还有一两个男人找上门来,要认小叶儿,却都被岑骥娘给骂走了。
可娘也不管小叶儿,她那时忙于生计,周旋在数个男人之间,空闲时,要么以泪洗面,要么将自己灌的酩汀大醉。岑骥娘甚至没给小女儿取名,是年幼的岑骥最先叫起了“小叶儿”这个名字,后来大家也都这么叫了。
小叶儿一向是个安静的小姑娘,总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人,安静到有些可怜。她眼睛很大,又因为总是吃不饱,瘦到细骨伶仃,显得眼睛更大了。每次岑骥从外面回来,小叶儿总是很高兴,但她不吵也不闹,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跳起来,喜形于色,她只是软软地叫“阿兄”,带着古怪的童音,听起来好像是“那兄”……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
“喂!喂!你弄疼我了!”……令人不快的声音,打破回忆。
岑骥睁开眼,对上一张气鼓鼓的脸。
“松手!”李燕燕没好气。
岑骥没松,却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直直投过来,专注而哀伤。
李燕燕被他看的心里一颤。岑骥的睫毛,原来这么长呀。
可她还是回过神来,做出气势汹汹的模样,训道:“不要魂不守舍了好吗?再不起来天都黑了,拜托你有点用吧!别浪费我的养荣丸和参片!”
岑骥放开了手。
李燕燕忙去搓被攥疼的地方,却听岑骥低低说了句:“……不是小叶儿。”
李燕燕一愣:“当然不是……小叶儿是谁?”
岑骥不答,怔怔地望着天空。
李燕燕又问:“是你……妹妹?”
岑骥只眨了下眼。
“小——”
“再歇歇,有些脱力,”岑骥打断说,“能在天黑前赶到。”
李燕燕哦了一声,说不急。
岑骥刚才救她,又将她压在底下,自己承担了大部分压力,这才累到脱力。李燕燕心知肚明,方才也只是看岑骥浑浑噩噩,才故意出言相激。
“你用些水,别喝急了。”李燕燕递过水囊,又小心扶岑骥坐起。
“岑校尉……”李燕燕看他小口喝水,前所未有的无害,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其实我从前听过关于你的传闻。之前我是很怕你的,可是这几天相处下来,我觉得你并非滥杀无辜的人。五年前,高氏被害,其实另有隐情吧?”
她咬咬嘴唇,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测:“你那时年纪小,刚来长安,人生地不熟,高氏嫁到岑家多年,上上下下掌握颇深,怎么想都是她出手害你,而不会是反过来。她之所以带你去终南山礼佛,就是想趁机推你下山,对吧?”
“高氏……”岑骥似乎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
“你说我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岑骥勾起嘴角,笑得凉薄,“那你可错了,我就是。”
“啊?”李燕燕不解。
“高氏想杀我,没错。她想造出我失足坠落的假象,这也没错。不过……无论她想不想杀我,我反正是要杀了她的。她心里明白我要杀她,才会想杀我。”
“而那些随行的家人,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我不在乎,送到地底下,自有阎王判官们操心。”
“所以你看,我的确滥杀无辜,”岑骥笑得惨然,“我不怕报应。只是奇怪,若真有报应,为何现在还不来?”
李燕燕默然,半晌,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想杀她?”
岑骥抿起嘴,“我娘和小叶儿死了,我才去了岑家,抱着杀掉高氏的目的。高氏……她没有子嗣,有我在,族里也不许她过继旁人,她本是最想我回去的。”
李燕燕一惊:“所以……是她害了你娘和你妹妹?”
岑骥却垂下了眼,声音轻得像落雪:“是,也不是。小叶儿……是被我娘掐死的。”
他冷笑:“我娘掐死小叶儿,然后投井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