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被“借用”了一只手,岑骥多少有些不自在。

再看身侧的女孩,呼吸清浅,面容平静,坦荡到无邪,反而衬得他英雄气短。

岑骥更不自在了。

手还放在她小腹上,岑骥不敢翻身,烦躁地喘息,担心这将会是个不眠之夜。

然而事实证明他多虑了,漆黑的土屋里,伴着山间呜咽风声和身旁均匀的呼吸,困倦无形将人包裹住,烦躁只一瞬,他便陷入了睡眠。

深沉而宁静。

……

醒来时,岑骥一时怔愣,方才一觉无梦,却比梦更甜美。

室内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鼻子却捕捉到一丝土腥气,窗外,雷声滚滚,撼山动地。

原来是叫冬雷给吵醒的。

雷打冬啊……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

又有俗话说,秋后打雷,遍地是贼。

长安城里皇帝死得蹊跷、河东眼看着也要变天、河朔三镇早分割成十几家势力,勉强维持着和平……这冬雷,倒还真印证了眼下局势。

岑骥眨眨干涩的眼,神思越发清明,他可不关心什么天下大势,只希望这场倒霉的雨别阻碍他上路,定州别卷入战乱——至少,在他揪出麻衣道人前别卷入。

顷刻,雨点啪啪落了下来。

“咿——啊!呜——呜呜……”身旁的人突然动了,呻吟声如游丝,在风雨里几不可闻。

岑骥一惊,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而自己竟然还保持着入睡时的姿势——

不,其实不是的。

岑骥睡在右边,本来被握住的是左手,却不知何时换成了右手被她拉着,身体也由平躺转成了侧卧,倒像是把人环在怀里……

其实并没碰到太多,之前两人共骑,身体贴得比现在更近。但一爿低矮的屋檐、一座简陋的床铺,不经意就让人产生了些太过日常、太过熟悉的思绪,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好像手就该放在那里,好像身体的某处,就该为此而紧绷、而悸动……

岑骥顿觉脸上发热,尴尬地把手抽了回来。

“别!”不想,女孩却叫了声。

岑骥又是一惊:“啊?”

女孩并不答话,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牙关也咬得咯咯响。

“怎么了?真有那么冷?不借了,不借了。”岑骥语气不大友善。

不过女孩仍没回答,只是抖得越来越厉害,铺板也跟着咯吱作响,她气息波动得那样剧烈,简直让人怀疑还能不能喘得上气。

“不要——呜呜……不……”

岑骥坐直身体。

外面一个闪电划过,借着瞬息白光,岑骥终于看清,她没有醒,眼睛紧紧阖着,表情却显得狰狞,紧咬牙关,像在和谁搏斗。

这是魇着了。

“唉……麻烦。”……没完没了的麻烦。

天色还早,他却没法再睡了,更糟的是,也没处可躲。

岑骥无奈,伸手去摇她,“喂,吵死了!醒醒,醒过来!”

女孩翻了个身,仍是缩成一团,低声哼哼着,毫无醒来的迹象。

看来必须得出狠招啊。

岑骥挑眉,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死死的,捏住了女孩的鼻孔。

“——唔————唔……哎呀!”

李燕燕骤然惊醒,肺里一股血腥,她抓紧兽皮,大口大口的喘息。

“你醒了。”岑骥淡淡的声音。

“下、下雨了……”李燕燕还有些迷糊,“我做了个梦,好像在和谁打架?我是不是又吵到你了?”

“哼,”岑骥没好气,“那是,全村都被你吵醒了!”

——李燕燕认为他一定是在夸张。

房里一片漆黑,偶有闪电劈下,才稍有光亮。李燕燕摸索着坐起身,额上一层薄汗,心砰砰直跳,余悸犹在。

“我梦见……”李燕燕按住胸口,“自己胸膛里有个怪物,不,可能也不是怪物吧……”更像是一团黑暗、一个缺口。

风雨交加的夜里,她声音飘忽,如梦似幻。

“总之,它想出来,我不让,所以它要把我撕裂,钻出来。它在我身体里,我根本没法和它斗。它把我撕开了一个口子,逃出来,然后……捂住我的鼻子,不让我呼气……”

“咳。”岑骥奇怪地咳了一声。

李燕燕继续:“我被它捂死了。可它却说,它才是真正的我,我再去看,它果然已经变得和我一模一样了……再然后,我就醒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止,房屋里只剩刷啦啦的雨声。

“啊——”岑骥打了个哈欠。

“我说,”他突然凑近,声音有如鬼魅,“你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啊?我!”李燕燕打了个寒噤。

岑骥哪会不明白,他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地问:“你杀了几个人?”

李燕燕一愣:“杀、杀人?我?怎么会!”

“嗐,”岑骥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那能坏到哪儿去!”

李燕燕无声苦笑,是啊,差点忘了岑骥也不是好人了,在他眼里,不杀上几个人的都不叫事。

话是这么说,她内心的不安却没减少……

“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李燕燕哑声道。

关于那件事,李燕燕是一个字都不会向岑骥透露的。可这样的夜里,梦魇过后,她忽然很想倾诉,所以她转而说起了其他。

“我……有个姐姐,她和我不一样。她一生下来就备受宠爱,在父、父母身边长大,得到最细心的照顾,后来,她也的确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她生得很美……其实也不是那么美吧,反正我见过比她更漂亮的人……但每个人都称赞她美,她大大方方接受称赞的样子,就会让人坚信她是个美人。她柔婉得体,容易亲近,喜欢照顾身边的人,和她相处如沐春风,即使是最苛刻不近人情的人,也很难挑出她哪里不好——”

“你姐姐叫什么?”岑骥冷不丁发问。

李燕燕无语。

干嘛?刺探她?以为她餍着了,很虚弱,所以就会忘了圆谎?

她是那种人么?岑骥这是看不起谁呢?!

李燕燕不慌不忙:“温芸。怎么了?你干嘛问她?”

“没事,哈啊——”岑骥又打哈欠,躺了下去,“你要是还有很多话说,我就再躺会儿。”

李燕燕翻了个白眼,继续道:“最难得的是,她的善良大方,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她不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讨好谁才对人好,她原本拥有的就很多,所以她对人好,只是单纯想对人好,只是因为她是好人而已。”

“而我不是。我总是默默看着她,妒忌她的一切,怨恨别人对她优待,想取代她……说来讽刺,这些都是她无意中得到的,而我有意,因为有意,所以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她,自然也就永远得不到。越想要,越不可能。”

“……后来,我最要好的、可能是唯一的朋友,也和她更好了。我那个朋友也是很好的人,所以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那样的人,就该互相吸引……我恨极了!我想姐姐去死,想毁掉那个朋友,想报复无辜的人,想把她的一切夺过来……”

李燕燕笑得惨然:“……就算夺过来又怎样呢?我真正想要的,只属于我的东西,已经找不回来了。”

“哦,所以你只是想想,什么也没做……说完了?”岑骥的语气,透着失望和百无聊赖,像错过了一出好戏。

他这算什么态度?

李燕燕一噎,争辩道:“我不是什么也没……不,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我姐姐是很好的人,我却嫉恨她,想害她,我这样很不对吧……”

“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算是对我很不错。她有什么好东西,认真和她要,她就会给我。有时候我不高兴了,别人没察觉,或是不在意,她却发现了,来逗我笑。她那么大度,那么慷慨,我却反而……”

明丽端庄的三姐,清逸疏朗的崔道衡,他们站在一起那么登对,那么好。而她自私、阴暗、卑劣,欲望深重,令人不齿,只配在角落里偷看他们,无可奈何,枉自挣扎。

岑骥很安静,呼吸声起起伏伏,李燕燕以为他睡着了,也不再说话。

许久,岑骥突然说:“什么都有的人,自然比较容易大度。她在你的境地,未必还是她;你在她的境地,也未必还渴盼今日所求……”

“看来昨天爬的山不够多,把你闲着了,想这么无聊的事……”

他翻了个身:“老子再睡一觉。从现在开始,再敢弄出一声动静,这辈子你也别想走到淮南了!”

……

李燕燕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黑暗中,两行泪悄然坠落。

崔淑妃早看出她的不甘和嫉妒,却只是带着审视看她,告诫说:“小女孩儿这么独,还能叫人夸一句天真可爱,长大了可就不讨喜了,早点改掉。燕燕,认命吧,陛下眼里没你,你这辈子成不了你三姐……多学学你七妹,不争不抢,左右逢源,不也是一种活法么。”

四哥明白她心中所想,却只能笑着安慰她“以后会好”。起初总说和崔道衡成亲了就会好了;后来崔道衡成了三姐的驸马,他又改说“找了驸马,有人照顾你就好了”;再后来,李燕燕去找他密谋,四哥又顺着她说“等四哥坐上那个位子,就好了”。

至于崔道衡,清风朗月一样的人,他根本就理解不了。若他得知她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李燕燕都可以想像出来他的反应——一定是震惊中带着困惑,却还保持风度,体贴地问:“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是最近身体又不好了?下次休沐,臣带你去东山散散心吧?”

——李燕燕绝想不到,她全部的阴暗想法、她的欲念、她自己都痛恨的那份不甘,却在这样一个风雨交会的夜晚,在陋室里,在岑骥不算安慰的安慰下,得到了完完全全的理解。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怎么偏偏是这乱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