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把你自幼培养成门客,视你为心腹谋臣?此番北上,对你委以重任?”
听了李燕燕的说辞,岑骥面无表情,冷声问:“你有什么本事做淮王心腹,我怎么没看出来?”
李燕燕谦卑跪着,厚颜道:“能轻易让人看出来的聪明,会引起戒备之心。淮王殿下说,像我这样看着无关紧要的人,反而最容易办成大事!”
“大事?”岑骥轻蔑道。
“我可以证明!”
李燕燕掏出只荷包,从中挑出几片烧焦的残片,小心递到岑骥眼前:“这是淮王殿下写给乌罗单于的书信,内容已经被我毁去,但遗留的印信足以证明我所言非虚,淮王确实给我委派了任务。”
从龙城去淮南,路途遥远,又将会战事频繁,走上几个月也算平常,李燕燕心知不能一直拿怀孕当作借口——有孕四五个月却不显肚子,岑骥怎么可能上当!所以她早早收好了残信,以备不时之需,只是没想,被突来的月信一打搅,这么早就派上用场了。
岑骥默了默,却问:“只是下了一场雪,前天早上,明明一切如常,你却毁掉信件,想离开龙城……为什么?”
岑骥也不笨,立刻抓住了关键!
“实际上,我早就看出河东情状有异,”李燕燕故作高深,“内部分成两个派系,以王磐家族为首的世袭将领已经离底层士兵很远,平素军务庶务都交给徐承意这样能干却势单的军将和官吏们打理,于是渐渐被架空。”
“而且,王磐这个人恐怕也有不臣之心,他整日缠着郑将军不放,让我起了怀疑。淮王事先吩咐我,事急从权,若有变故,立刻毁去书信,想办法去淮南和他会和。”
“却把他亲妹妹留在那里不管?”岑骥冷冷问。
“那……”李燕燕语塞,“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公主殿下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里逃的掉?再说,对于淮王的计划,公主也是隐约知情的,她把令牌交给我,便是希望我能早日找到淮王,营救她出来。公主无论落在谁手里,总是能活下去的,等河东尘埃落定,淮王再用地、用钱把人换回来就是……”
谎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顺畅,李燕燕眼睛都不眨:“我若不是自幼受淮王栽培,又怎能看出河东即将变乱,提前准备出逃呢?现在岑校尉已经将我送出龙城,摆脱了追兵,再进一步,就能去找淮王领取奖赏。若现在杀了我……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之前的辛苦,不也白费了吗?”
“呵!辛苦!”岑骥冷笑,慢步踱到李燕燕身边。
这人寂静无声的时候,像蓄势待发的豹子,李燕燕心惊。
“我——”
李燕燕还再想说什么,岑骥却把手搭在她肩头,打断了她。
“站起身,有人来了。”他冷冷地说。
嗯?
李燕燕僵硬地站起。
树丛后,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现,大步朝她和岑骥走来。
身影越走越近,原来是个魁梧壮硕的汉子,身披兽皮、背负捆柴,腰间还别着一把斧头,打扮的如同樵夫,可即使是李燕燕这样不经世故的小姑娘,也不会把他当成简单的樵夫——他通身肌肉虬结,步伐矫健沉稳,一看就是个终日打熬筋骨的练家子。
岑骥和这个人认识……岑骥急着赶到这处山坳,就是为了和他相会吗?
然而随着大汉渐渐走近,两人却都只是死死凝视对方,保持着戒备,谁也没有开口。
相识却并不友善……有意思,李燕燕眯着眼思索。
汉子走到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李燕燕这才发现,他应当还算年轻,只是肤色黑亮,头发和胡子又都蓬乱着,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至少二十岁。
正想着,大汉也看了她一眼,凶光毕露,李燕燕一抖,不禁往岑骥身后躲了躲。
“你来晚了。”岑骥终于开口,比平常更为冷淡。
“哈哈哈,你也晚了,”对面大汉搓搓手,针锋相对道,“晚了两天。”
笑声爽朗不拘,李燕燕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寒意,大概是因为大汉那对圆眸像玛瑙棋子般漆黑生硬,却少了些人味。
李燕燕直觉,这是个比岑骥更危险的人。
“这笔买卖做不成了。”
岑骥言简意赅,把如何因大雪在龙城耽搁了几日、出逃途中又如何见到徐承意的大军,以及对河东形势的判断讲述了一番。
听他说完,那汉子转转眼珠,嗤笑:“呦呵,做不成买卖了……所以岑大人就抽空给自己找了个小媳妇?”
“张晟!”岑骥杀气骤然迸发,厉声呵责道,“不是胡闹的时候!古大哥必须尽早知道这事!”
“吵什么,吵什么,你爷爷还没聋呢!”
张晟懒懒掏了掏耳朵:“真当自己是根葱了?古大哥早知道了。”
“哦?”
张晟面色也冷了下来,嗓子略嘶哑,道:“人马走到半路,遇上大雪,古大哥叫人分散开,到各个村落避雪。前天晚上,躲在刘家村的人来报信,这些日子,凡是走河阳一线过来的人,都在说一件事——”
“皇帝老儿玩完了,国丧十日。现在坐在长安城皇位上的,嘿,换了个奶娃娃。古大哥知道这事办不成,当机立断,收拾大队人马回寨子去了。”
张晟啐了一口,“他奶奶的,早死不死,偏赶在这时候!狗皇帝到死也要跟老子作对!”
岑骥和张晟的对话,什么“买卖”、“古大哥”,李燕燕听得云里雾里。
更不懂她父皇的死如何惹恼了张晟——他好像比李燕燕这个亲生女儿还激动,至于“作对”,大概是张晟一厢情愿认为的吧,李燕燕可不觉得她父皇这辈子会认识张晟此人。
虽然熙宗驾崩这件事对她来说早不新鲜了,李燕燕还是掩住嘴巴,瞪大眼睛,表现得像是刚刚得知。
岑骥倒的确意外,愣了片刻,叹道:“这样看来,河东还不是唯一要起内讧的。下了这场大雪,倒是万幸,让古大哥提前回山准备过冬。往后一段日子,来投奔白石山的饥民,只会越来越多……”
李燕燕听到这儿,大概猜出,这白石山恐怕就是她前世见到的、亡命聚集的匪窝,而岑骥和张晟口中的“古大哥”,应当就是那匪首了。
岑骥果然早就勾搭上了逆贼!李燕燕把头低得更深,生怕引起那两人的注意。
可张晟下一句话,差点让她失了镇定!
“现在已经多的养不起了,”张晟没好气,揩了下鼻子,“嗐,原以为这次劫了公主嫁妆,多少能续上一阵子……这下可好,都是那皇帝老儿狗东西造的孽!”
!
李燕燕这回才是真正吃惊,脸上有些挂相,前胸急促地起伏,心里则反反复复骂着:
岑骥狗东西!不光想造大周的反,还贪你奶奶的嫁妆!
再一想起,她会的这几句骂人的话,全都是跟这两个乱贼现学的,更气了。
狼心狗肺、乱臣贼子、沐猴而冠、寡廉鲜耻、丧心病狂……狂怒之下,李燕燕自力更生,想出一连串骂人的词,脸颊一鼓一鼓的,鼻孔里也冒出阵阵白气。
岑骥睨了眼,拿鞭子柄捅捅她,莫名其妙道:“瞎嘟囔什么呢?”
李燕燕没吭声。
张晟倒是“啧啧”了两下,非人的双眼又一次看向李燕燕,问:“这丫头怎么回事?”
岑骥狼目微张,不接他的话,反而挑衅似的问:“既然前天晚上接到信,你怎么反而比我到的晚?腿瘸了,还是脚跛了?”
李燕燕悄悄抬眼,发现张晟似乎正等着岑骥发问,黑溜溜的眼睛里透出贪婪的幽光。
……他好像在挖坑,并且十分笃信岑骥会跳下去?李燕燕皱起眉头。
“嘿,这个嘛……”张晟转了转眼,恶意毫不掩饰,“来的路上还听说了件事,怪好玩的……特意绕了段路去确认了下。和你有关。”
“我?”
张晟似乎故意要挑拨岑骥的神经,咧嘴一笑:“嘿,想知道吗?求我我就告诉你——”
“少在老子面前装腔!有话快说!”
岑骥猛然向前一步,铁爪样的手已经掐在了张晟颌颈之间!
李燕燕吓得往外跳了几步。
尽管张晟和岑骥差不多高,看着比岑骥宽出一圈,却还是被卡住命脉,不敢妄动。
两人都死盯着对方,像是在用眼神交锋。
“呵,行啊,”张晟啐了一口,险险落在岑骥脚边,“有种来比划两下啊,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岑骥闻言,却放开了手,冷淡道:“我不和比我弱的人比试。有话快说!”
张晟嘿嘿一乐,故作轻松似的说:“时隔十几年,麻衣道人再次现身定州了……嘿,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可要怎么谢我?”
他说完这句,眼神定定看着岑骥,嘴唇来回摩挲,发出令人不适的声音,简直像在品味什么佳肴。
麻衣道人?这又是谁呀?
李燕燕不懂,茫然看向岑骥。
——却见岑骥一张脸,活见了鬼般,顿时失去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