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余晖尚在,将暗未暗时分,岑骥准备出发了——他眼中白翳,在傍晚的暗影光里,几乎瞧不出端倪。
岑骥一身肃杀之气,换成河东军装束,并无违和之处。虽然对岑骥来说,铁青脸的衣服袖子短了一截,不过普通士兵的军服通常都是不合体的,这也算不上什么破绽。
不过,岑骥给李燕燕安排的身份,可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再说一遍,你让我假扮谁?”李燕燕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徐承意的表侄女。”
“这……”
岑骥胆子可太大了。但这个计划……李燕燕心里没底,却也不敢反对。
岑骥看出李燕燕不认同,挑起眉,继续吩咐道:“待会儿你装出虚弱、生重病的样子,一说话就咳嗽,要是不会,就敞开斗篷,多吹吹冷风。其他的……反正你本来也干巴巴病怏怏的,不装已经很像病人了。”
李燕燕瘪瘪嘴,愤怒地盯着岑骥。
岑骥像没看见女孩恼羞的目光,又说:“多咳嗽少说话,若实在有人问,就说你家在柏乡,父母双亡,给大户人家买去做了婢女。徐承意早年在赵州时娶了你爹的远房表姐,所以你叫徐承意表姑父,听闻他衣锦还乡,特地来投奔。记清楚了。”
李燕燕一对眼睛瞪得溜圆:“徐承意是河朔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岑骥淡定道:“王磐亲口说的。请郑老头喝酒时。”
哦……岑骥毕竟在禁军里待过,有些事,李燕燕不方便问,他却很容易知晓。
“他带河东军回去搜刮自己老家啊……”李燕燕咋舌。
岑骥好像觉得理所当然:“自己人熟门熟路,才知道去哪儿搜刮,不然王磐干嘛派他去?”
“哦……可是,你怎么连徐承意有个表侄女都知道?总不会也是王磐说的?”李燕燕又问。
岑骥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
李燕燕一噎,急道:“啊?那你……”
“作为毫无根基的外乡人,徐承意牵着匹毛驴投入河东军,十多年里一步步朝上爬,如今终于得到重用,成了王磐之下第二人,荣归故里……”岑骥顿了下,“许多从前没有的亲戚,这会儿都要冒出来了。”
“他的野心还不止于此……”岑骥幽幽叹道。
“可是……”李燕燕还是觉得不稳妥。
“可是什么可是,”岑骥脸一沉,“徐承意有没有表侄女,你我不知道,守关的人更不知道。只要你别出差错,有腰牌在,足够他们放行了。我反正要装成河东兵,你要是不愿意,自己爬山去吧。”
岑骥既然这样说,这事也就这么决定了。
李燕燕不大由衷地答应,又不由自主地朝心口摸去……
岑骥一边整理着马上行李,一边用余光扫到她的动作,没好气道:“你那匕首,要用就抽出来,不用就别老是往那儿摸。横着条胳膊,生怕别人看不见是吗?”
李燕燕悻悻地缩回手。
前天收拾包裹时,她翻遍了手头的物品,只找到这么一柄小匕首,勉强能用来防身。这两天,她一害怕就忍不住想去碰那匕首……
果然,她那点心思,在行家面前根本不够看。
岑骥话虽说的不中听,却是好意,李燕燕想了想,不耻下问道:“匕首藏在哪里不容易被发现?”
岑骥耸肩:“腰带,袖子,靴口?看怎么方便,因人而异吧。”
李燕燕认真考虑了几个位置,最后丧气地说:“真对上敌人,我就算能抽出匕首,也没什么用吧。”
岑骥肯定道:“也是。你不嫌硌就继续放着吧,别总把爪子拿上去就行。”
这人怎么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呢!李燕燕气闷,嘟着嘴问:“你胸口那里也揣着东西呢,我刚才瞧见了,你硌不硌?”
岑骥哼了声,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在李燕燕眼前晃了两下:“这个?张嘴!”
李燕燕不明所以,下意识就按岑骥的话做了。
却冷不防岑骥从纸包里取出了什么,一弹指,丢进她嘴里……
李燕燕捂着嘴,震惊不已:“你随身带着琥珀饧?!你请我吃糖呀?”
岑骥把糖包收到怀里,问:“怎么了?有什么稀奇的?”
嗯,不稀奇,就和野外遇着狼,狼却请你去它家作客一样不稀奇。
李燕燕眨眨眼:“没、没什么……谢谢了。”
……
距离岑骥和李燕燕最近的关卡是寒镜关,得名于侧面山崖上一片似镜的奇特圆石,据说,那块圆石和周围山岩材质截然不同,平滑圆润,有时竟能反射寒光。
太行山巍峨险峻,山路曲折难行,横穿太行有八条大的通道,便是著名的太行八陉。寒镜关身后的黄羊道,不是八陉中的任何一条,更加狭窄艰险,也更为错综复杂。就算有外敌攻入,大军也不得不在山道上形成长队,首尾相距甚远,及易被包围歼灭,而寒镜关又是黄羊道上最靠近河东的一座关口,所以守卫上重精不重多,驻军只有区区几十个人。
……尽管如此,李燕燕也没有多么放心。
岑骥再强,被一群敌人围住,以一人之力也很难突围,何况他现在连个长兵器都没有……真打起来,几十个驻军,还是几百个驻军,其实没什么分别。
“快到了,装病。”岑骥在她耳边吩咐。
河东兵留下的那三匹军马,虽然也称不上良种,但比岑骥从龙城带出来的驽马高大威猛得多。作为“病人”,李燕燕骑这般高头大马就不合适了,岑骥干脆挑了最健壮的一匹马,带着李燕燕共骑。
共骑听起来轻松,实际不然。李燕燕坐在前面,稍有不慎就要靠在岑骥怀里,所以她一直挺直着脊背,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倒把自己弄的腰酸背痛。
从林子到寒镜关,短短一段路,已经是她的极限。
李燕燕太累了,岑骥一声命令,像是解开了无形的束缚,她干脆不再绷着身体,软软地向后靠过去……
很好,铁甲很硬,岑骥的上身宽阔坚实。
腰上终于轻松了些,李燕燕闭上眼,当自己是个死人。
……
到达寒镜关时,关隘已经点上了灯,守城的士兵见了腰牌,叫岑骥等着,转头去城关上汇报上司。
片刻之后,驻守在这里的偏将周圭亲自下到了关口,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侍从手中都高举着火把。
周圭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开口,嗓音洪亮。
“就这丫头?徐副使侄女?”他看了李燕燕几眼,问已经下马的岑骥,“早上大军过去怎么没看见……我瞧着和徐副使长的不像。”
……周偏将提起徐承意显得很热络,恐怕这黄羊道上早就被徐承意安插了自己人。
李燕燕做出想要说话的样子,嘴巴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岑骥往那周偏将跟前凑了凑,小声说:“是徐副使先头那位夫人的表侄女,关系远着呢。之前一直在车里,那时候就不大好,可谁想病成这样!也是个没福的,刚进河东就病重,您说晦气不晦气!我跟她是同乡,徐副使叫我把人送回老家去,他老人家现在哪有功夫管这个?”
这回,周圭看向岑骥的眼神多了层深意。
岑骥又把声音压低了些:“我看,送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了……就怕万一是疫病……”
周偏将闻言又瞧了眼李燕燕,不动声色地往远处移了几步。
几个侍从也跟着往后,几根火把齐齐移动,突然有道刺眼的亮光射过来——
岑骥骤然眯起眼。
只听周圭哈哈大笑:“老弟别怕,这是咱们寒镜关独有的好处,山上有面大镜子反射亮光,用好了夜里能照的跟白天一样亮堂!哈哈,实不相瞒,我等正在用便饭,一起凑合一顿?”
他态度虽客气,眼神却一直朝向李燕燕那里,审视而戒备。
岑骥心知“疫病”两个字起到了效果,朝周偏将抱拳,推辞道:“多谢好意。但天色尚早,跑快些正好赶到下个关口借宿,小弟还是不多打搅了。”
周圭又客套了几句,便带着人回往城关之上去了。
岑骥重新上马,稳稳当当地骑出了寒镜关。
……
寒镜关上,周圭豪饮了杯烈酒,发出满意的一声“哈——”
他将空酒杯向外递了递,示意侍从再满上,可等了半天,侍酒的鲁小乙却没动作。
“喂,小乙,小乙!”另一个侍从忙去拉鲁小乙衣角。
“……嗯?啊!”鲁小乙如梦初醒,抱着酒坛子,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倒个酒也干不好!”
周圭很生气,“啪”的一下,把酒杯重重掷在了案几上。
生气归生气,周圭却不敢说更重的话了——鲁小乙是他亲小舅子,也是他媳妇求着让安排进军中的,鲁小乙出错,周圭自己的脸面也没处摆。
“不是……姐夫,我……”鲁小乙声音飘忽,像在做梦。
“军中不许叫姐夫!”
“可是刚才那个人……眼睛……”
周圭不耐烦了,重重拍了两下桌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
鲁小乙一哆嗦,小声说:“就是,我突然想起来,咱们昨天不是听着信,说那什么,公主跑了,跟一个眼中有白翳的禁军校尉跑了。过关那个人……刚才寒镜一闪,我好像看见他眼睛和常人不太一样……仔细想想,这不正好是一男一女么!”
周圭昨天得着消息,心想他这里道偏路险,就没太放在心上,今天徐承意大军过关,更是忙得忘了这回事。
听鲁小乙这么一说,周圭也想起来了,他眉头一凝,眼中射出锐利的光,喝问:“你看清楚了?是右眼有块白翳?其他人也看见了吗?”
鲁小乙从没见过姐夫对他这般凶,支吾道:“这个我……我也说不好。”
其他的侍从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谁也不敢肯定。
周圭脸色阴沉地站起身,问:“他们走了多久了?”
“不久,才半柱香时间。”侍从答道。
“好个龟儿子!骗到你爷爷头上了!”
周圭怒容浮现,冲士卒嚷道:“牵马来!带十几个兄弟,给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