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东南门不过是座便门,专为便利守军出入所设,门洞修得极窄,将将能容下一人一马通过。值差更房也只是间灰秃秃的泥房,屋顶上盖了厚厚的积雪,蛰伏在四丈高的城墙下,如蚁穴般不起眼。
岑骥牵着两匹马上前,快走到更房门口也不见有人出来,只有房顶升起的一缕白烟能够证明这不是座空屋。
岑骥叩响木门:“有人在吗?要出城,劳烦开下城门。”
“……啊?说什么?……出城?哦,等着啊。”一个哑哑的声音答道。
里头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接着“咯吱”一下,木门开了。
门帘子被挑开,打前头出来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士兵,四方脸膛,浓眉大眼,边往外走边提靴子,目光由岑骥扫到李燕燕身上,然后突然红了脸;后面跟着位偏年长的,精瘦干练,唇上一簇花白胡子,他虽披了件棉袍,却像是舍不得屋子里头的热气,半个身子依旧留在门帘后面。
两人都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年长的一位大概是此处管事的,打量了下岑骥二人,问道:“这位小兄弟脸生,是禁军的吧?一大早出城做什么?怎么还带了位小娘子?”
岑骥朝斜后一扬脸,懒洋洋道:“那要问她。”
李燕燕会意,在马上躬了躬身,讨好般笑着说:“两位军爷,是这样的,奴婢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女,今天早上殿下突然说要沐浴,水都已经烧上了,可殿下用惯了的玉华瑶英香膏,偏偏哪儿都找不到。嬷嬷说兴许是出发时匆忙,误给放进嫁妆里头,没在随身箱子里,所以命我出城去营地里找一找。殿下急着用,所以才来麻烦两位了。”
那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显然都没太听懂。
年老的迟疑道:“……什么香嘛?这么大个龙城找不见,非得公主嫁妆里才有?”
李燕燕解释道:“龙城丰饶富足,想必什么都不缺。只是我家公主自小体弱,沐浴时最易感风寒,宫里太医专门给公主调了这玉华瑶英香膏。说是里头加了生枣子、荔枝壳、杏实这许多温补的香料进去,沐浴时揉进肌理,能够祛寒抑燥,公主从小就用,向来离不开的。这香膏方子在宫里也是秘密,制法又繁复,就算王使君这儿香料齐全,一时半会儿还是配不出来,只能挨个箱子翻一遍了。”
“哎……差点给忘了,”李燕燕像是突然想起,从怀里摸出令牌递过去,“喏,您看,确实是公主吩咐,殿下还叫奴婢早去早回呢。”
那个年轻的红着脸接过令牌,又拿给另一人看,两个脑袋凑在一块,小声嘀咕着什么。
岑骥在旁撇撇嘴,不耐烦地抱怨:“唉呀,这贵人就是事多、架子大,天寒地冻想不开要沐浴……有的人呢,自己不敢去大营,这么冷的天城里城外折腾人,你们说说,像什么话哟……哈啊——”
他竟然还打了个哈欠!
李燕燕怒视岑骥的后脑勺。
虽然二人事先没商量,可看表现,岑骥也挺会演戏的嘛,竟和她配合得默契十足。
方脸的军汉信了他们,笑呵呵地打圆场:“金枝玉叶过的什么日子,咱们做梦也想不出来。这、这位姑娘也是奉命行事,也没办法嘛。”
李燕燕冲他甜甜一笑:“大哥说的是公道话。”
岑骥牙疼似的嗤了一声,套近乎地问:“两位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王荣,呵呵,跟王使君还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大家伙都叫我老王,”讲话的是花白胡子,他指了指四方脸,“他是杨通,家里面排行第七,我们都管他叫杨七。您呢,您贵姓?”
岑骥虽然年纪不大,职位却比这两个牙兵高得多,老王和他说话时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客气。
岑骥面不改色道:“免贵姓方,岷州方重威。”
方……这又是谁?这人真的存在吗?
李燕燕眯起眼。
岑骥倒是应变的快,就不知是真的随机应变,还是早有准备呢?
问小娘子的姓名是极不尊重的行为,所以没人来问李燕燕,她也省得说话,只盯着岑骥和那两人闲谈,心里的怀疑几欲喷薄而出。
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就在李燕燕觉得自己快要掩饰不住,在马上挪了挪屁股时,老王终于把令牌呈回,扯开嘴,笑说:“这个牌牌,咱们也不认识,也看不懂那些横七竖八的。既然小娘子说的头头是道,又有方校尉陪同,那咱们就不耽误您二位的时间了,早去早回啊。杨七,开城门!”
李燕燕恨不得快马加鞭,直冲出城门,但她还是稳住心神,优雅地接过令牌,包在丝帕中收好,又矜持地点了点头。
城门开了。
岑骥重新上马,朝老王和杨七一抱拳,说了句“回头见”,便悠闲地催马向外走。
李燕燕忙跟上。
当身体完全进入门洞后,眼前倏然一暗,李燕燕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紧握缰绳的手心里慢慢沁出汗来。
咯噔。
咯噔。
咯噔。
几步距离,城外的亮光,远得如同隔世。
岑骥是否也有这样的心情,李燕燕不得而知,只看见他□□白马走得平稳从容,闲庭信步一般。
终于,眼前一亮,马儿走出了城门。
“呼——”她动了动僵硬的上肢,长吐出一口气。
可还没来得及高兴——
“等等——方校尉,等一下!”
叫声从身后传来,心脏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李燕燕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扬起马鞭——
猛冲出去……她有机会吗?
这毕竟是防守周密的龙城,她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卫兵手里的弓箭……
身下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惊慌,不安地嘶鸣了几声。
岑骥转回头,白翳一闪而过,眼神锐利如刀。但这样的眼神只维持了一瞬,他朝李燕燕点点头,幅度小到几乎察觉不出,示意李燕燕安定下来。
“杨兄,何事叫我?”岑骥问。
不知是错觉,还是被风声侵扰,李燕燕觉得他的声音也有些异样。
杨七跑到岑骥马前,喘着气道:“这个,老王让我拿给您的。”
他递来一只羊皮囊袋。
岑骥伸手接过。
杨七像是不敢看李燕燕,只对着岑骥说话:“家里酿的浊米酒,平时我们自己烫来喝,正热乎着呢,老王说天气冷给方校尉暖暖身子。”
……这人真老实。送便宜人情,他却一口一个“老王”,生怕别人把功劳都安在他头上一样。
李燕燕好奇地瞧了眼杨七,忽然有说不出的难受。
他和老王……他们会死在徐承意刀下吗?
天下大乱,河东迟早要被卷入,就算躲过眼下这一劫,谁又能保证以后呢?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心里另一个声音说。
可如果提醒他们,说服他们及早带上家人,隐蔽于山林……
别傻了,自顾不暇,还有心情管别人。你以为你是谁,就算说出来,谁会听一个小丫头的话……那个讨厌的声音说。
在李燕燕纠结的时间里,杨七已经再次和岑骥道别,跑向了城里。
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缓行朝南走。等城门楼上的人看不见我们了,再转弯。”岑骥收好了酒囊,小声叮嘱她。
“嗯。”李燕燕放下杂乱思绪,跟上岑骥。
一路向南,风声渐缓,雪片悠悠扬扬飘洒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送亲队伍扎营在城南五里、一处背风的平地,向正南走到快一半,岑骥在一个岔路口停下。
等李燕燕靠近,他朝前方扬头:“那边。这一段骑快点,跟紧了。”
说完,他就夹紧马,轻快地奔了出去。
还没人追上来,四周安静的只余风雪声,第一步,逃出龙城,算是成功了吗?
在她事前的设想中,即使只完成这件事,也是值得欢欣雀跃的。
可为什么她现在却心里堵成一团,只想痛哭一场?
岑骥的马蹄声越来越远——
“前路漫漫,这会儿离放心还早着呢。”李燕燕对自己说。
风,已经很平静了,虽然刺骨,却不疾厉。
停马片刻,散碎的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化成濡湿一片。
天空中,跨越千里的乌云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数日不见的金乌像是要把积攒的光芒一口气倾泻出来,天地间一道金灿灿亮闪闪的光柱。
李燕燕最后看了眼龙城的方向。
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叹息,叹息声微不可闻,湮灭在风里。
然后她擦了把脸,调转马头,迎向了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