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骥的条件,出乎意料的公平。
第一条,不许哭——他的原话是“把你的眼泪收收,想哭也给我憋回去。要是烦到老子……老子叫你后悔长了对眼睛。能做到么?”
风声嘶吼的马厩里,岑骥的声调不算高,可威胁的意味一点没有被削弱。
李燕燕绷着小脸,郑重点了点头,同时提出迎风落泪、沙子进眼睛和春天犯桃花癣不是她自己能控制的,不应该作数。
对于最后一点,岑骥冷哼一声,不屑表示:“……谁有功夫陪你磨蹭到春天?”
李燕燕一噎,转而窃喜——这是说开春前就能到淮南吗?
她立刻乖巧闭上了嘴。
第二条,长点眼力见,别拖后腿。在岑骥看来,李燕燕“虽然没什么用,但打水拾柴生火总应该会的”,所以一路上这些杂事都归李燕燕,别麻烦他老人家伺候她。
李燕燕眨眨眼,心想岑骥对她的判断竟然全错。她当然不是没用的人,但岑骥提到的这些事嘛,碰巧她一件也不会呀。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诚恳地点点头,大言不惭道:“放心吧,交给我。岑校尉还有别的条件吗?”
岑骥十指交叉,手上关节捏得咯嘣作响,然后突然站起身来。
李燕燕只觉得像有乌云飘过,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转眼阴影又移开了。
“上路之后一切听我安排。”岑骥清冷低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我让你做什么做什么,我允许你走你才可以离开。记着,你是我的花红,如果私下捣鬼,或是中途想逃跑——”
话说一半,他的手掌突然袭来!
李燕燕一惊,但还没来得及缩起脖子,岑骥却在碰到她衣领前收回了手。
只有耳边飘散乱发还在晃动……
“别忘了这种感觉。”岑骥道。
李燕燕别无选择,只能老实地点头应允。
虽然霸道,但把丑话说在前头的人,总比阴险难测的人更好打交道……李燕燕反而对岑骥生出了些莫名的信心。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她轻声问。
岑骥抬起头,视线穿过棚顶和围栏间一块狭小的空隙,望向远方。
“雪变小了……”
思索了片刻,他收回目光,沉声道:“要甩开追兵……最好赶在雪停之前出城,今天……最迟明天一早!”
雪会在明天停。
李燕燕有前世经历才知道,她不明白岑骥是怎么从灰茫茫的天空里看出这一点的,不过这样也好——如果岑骥决定十天半个月之后再逃,李燕燕还要想理由说服他。
现在就简单多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今天,还是明天?
“白日里人多眼杂,说不定被谁看见;夜里城门紧闭……我们最好趁天还没完全亮走……”她慢吞吞地说。
……其实如果她真的是侍女,被人看见也未必会引起多大怀疑,但反正岑骥没多问,只是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李燕燕沉默了。
如果选择今早走,那就意味着她所剩时间已经不多,必须立刻回房间拿好东西,然后,将命运交付到岑骥手上。虽然这是她渴望发生的,但对安逸的渴求和对未知的恐惧根植在骨子里,即使理智上明白留在此处死路一条,事到临头,李燕燕却发现迈出这一步无比艰难。
如果明早走……
也许卡在明天,她和岑骥能够更顺利地逃出去……等父皇驾崩、长安大乱的消息传来,谁还有心情追捕她呢?
可是郑将军他们怎么办……庞妈妈、玉筝、小春呢……面对猝不及防的形势,他们没有时间应对,前世的命运又会再次发生在他们身上……
“今天,立刻走。”李燕燕转向岑骥,“但是我要回驿馆取些东西——哦,还要给公主回话!”
“一刻钟。”
“一、一刻……啊!什么?”
“给你一刻钟时间。在影子走到那一格前——”岑骥指着马厩栅栏道,“还在这儿碰面,过时不候!”
诶?诶诶?
还没能完全理顺岑骥的意思,李燕燕的腿已经先行动了起来——
朝着驿馆,跑!
风声呼啸,雪花飞扬,矗立在风雪中的驿馆孤独又祥和,黑沉沉一片楼宇,和从前的许多天并没有任何不同,似乎在未来的许多天里也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李燕燕一进门,登时被屋子里的热气熏得头晕脑胀。
她不敢浪费时间,匆忙和守卫寒暄了几句,便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楼梯。
仆从们还没梳洗完毕——离开长安越远,下人也越发怠惰——二楼走道里空空荡荡,只有小春还守在房间外,呆呆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殿、殿下,您回来了!”小春见她回来很高兴。
李燕燕心头忽然涌上些不忍,竟不敢和小春对视。
她涩涩地开口,说着事先编好的话:“我没胃口,今日不必传早饭了,没事做的人可以多睡会儿,叫大家注意身体。对了,等下我要沐浴,你去吩咐伙房烧水。沐浴前我先睡个回笼觉,任何事都不得打搅,等我叫你了你再进来。”……天寒地冻的,烧水要费上不少时间。
打发走小春,李燕燕冲进房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小包裹,急急忙忙捆在背后,再盖上一层厚厚的斗篷,外人几乎看不出。
包裹是她昨日就备好的,里头除了几件能证明身份的信物、两套换洗衣裳、一些常用的小物件,便只有几吊大钱了。作为和亲公主,珠宝首饰她虽带了不少,但换不成铜钱,携带不方便,拿来交易也怕引人注意,只得忍痛割舍。
之后,李燕燕来到书案前,往砚台里洒了几滴清水,用手指沾着残墨,在锦帕上写道:
“我回长安。”
她想了想,又补上四个字:“见崔道衡。”
接着李燕燕小心地提起锦帕两角,移到火盆上方,在墨迹彻底变干后,她将锦帕系在了门闩上。
客房门朝内开——也就是说,在房门被打开后,进来的人,很可能最后才会看到这里。
她故意留信说要回长安,郑将军信或不信,都必然要派人往长安方向搜索,假如,假如郑将军的人能比王磐早一步得知长安城里的变动,这群人兴许有望逃出龙城——这是她能期盼的最好结果了。
做完这些,李燕燕才发觉自己小腿肚酸痛无比,毕竟马厩和驿馆间这一段距离,可以算是她两辈子里跑过最远的路了。
……这才是第一步,却几乎用掉了全部勇气。
推开房门,小春果然还没回来,李燕燕深吸一口气,拉下风帽,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守卫见又是她,连门房都懒得出,只挥了挥手便放她出去了。
再次离开驿馆,李燕燕顶着寒风,踩着积雪,一溜儿小跑来到马厩。
她不知道自己一来一回究竟用掉多少时间,反正看见马厩里一个高大身影——头戴毡笠,身披斗篷,正背对着她面向马匹,手上不停地在整理着什么。
还好,岑骥还在。
……可为什么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哪里和她想的不大一样。
听见脚步声,岑骥略略侧身,瞥了眼李燕燕。
他一侧过身,露出两匹鞍鞯齐备的白马,两匹马都驮着行囊,壮实而温驯——却不是禁军带来的那些高大矫健的突厥马。
也许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嫌弃,岑骥朝突厥马那边努了努嘴:“那马太娇气,不耐久,光喂草料还不行,况且骑出去……你就不怕别人怀疑吗?王妃娘娘。”
李燕燕羞得面红耳赤。
岑骥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掌,目光犀利地问:“话说回来,你别不会骑马吧?!”
李燕燕一愣,嗫嚅道:“会……倒是会的。”
只是她自小身子骨弱,很少在马背上花费功夫,所以骑术稀烂罢了……但她还不打算告诉岑骥。
“那就走吧。”岑骥也没多问,伸手解开围栏,便要去牵马。
“我好像忘了……”李燕燕突然叫了一声。
岑骥不耐烦地转过头。
“那个……”李燕燕记起自己假冒的身份,故意忸怩道:“我可怀着身子呢……骑马合适吗?”
岑骥显然也没考虑过这一桩,被她一问,脸上竟有一丝迷茫。
李燕燕并不想他真的放弃,忙抢着说:“哎呀没事没事,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这个孩子是殿下的儿子,不会这么脆弱的!快,时间不多了!”
岑骥眼中白翳一闪,冷冷丢下几个字:“上马!东南门。”
……
积雪还没清扫,长街上路滑难行,马儿时不时打个趔趄。
即便李燕燕心急如焚,总忍不住想回头看看驿馆,生怕有人追上来,但她依然只能跟在岑骥后头,慢吞吞地朝东南城门骑行。
雪不似前几日密集,李燕燕擦了把脸,将雪水抹去,看向前方马背上岑骥的行囊——整整齐齐、捆绑严密的行囊。
她想到哪里奇怪了!
从二人商量好计划到她回马厩,不过一刻,就算岑骥手脚麻利,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备好马、理好行装的呀。岑骥他们被安顿在驿馆西翼,离马厩更远,李燕燕是有备而来,却慢他那么多……
他这有条不紊的样子,倒好像……
简直倒好像……他原本就打算离开似的!
李燕燕被这个念头震得浑身发抖,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
“吁——”
正在她惊疑不定时,岑骥突然停住马,跳了下去。
李燕燕一懵,手中缰绳已被岑骥扯住。
“城门到了。”他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