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连下了三日。
密布的黑云下,朔风狂逞寒威,卷带着雪粒子恣意游走,如入无人之境,在长街上荡起白浪滔天。
天色阴沉似海,离入夜时分尚远,城内却已有星点灯火亮起。
“呼——”小春一口气将走廊上八扇窗都关好,本就丰润的脸颊上又漾起两片红晕,鬓角的碎发也被薄汗染湿,服帖的挂在侧脸上。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阵阵,小春转身,朝来人莞尔一笑:“玉筝姐姐。”
名叫玉筝的姑娘走在前头,手中提着食盒,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个女子,手捧各式饮食器具,几人都是黄衫赭裙的侍女装扮。
小春走到玉筝身侧,顺手托起食盒的底部,道:“公主的晚膳吗?我和你一块儿去,两人拿着稳妥些。”
玉筝奇怪地瞧了小春一眼。
在这支北上送亲的队伍里,侍女们几乎都要随公主留在单于牙帐,运气好的,猴年马月才能返归故里,运气不好,兴许一辈子就交待在莽原风沙当中了。一想起来这桩事,人人心情沉重,唯有小春依然每天乐呵呵的,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没心没肺。
身后的侍女们都是些年轻姑娘,一路行来彼此间厮混熟了,便开始丢掉宫里的规矩,这一段短短的距离也不忘了聒噪,说起可有可无的闲话:
“还不到十月就冷成这样,当真稀罕,连这楼板都被风吹得格楞楞响。”
“可不是么,这场雪,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停?”
“你还盼着雪停?我倒是想它一直下,反正咱们在龙城驿馆有吃有喝,等开春雪化了再去乌罗,让那乌罗单于着急去吧!”
“这雪留不到开春吧……”
……
小春听她们说得热闹,回头插了一嘴:“你又不是王使君家亲戚,人家好吃好喝留你住到春天?想得美!”
那之前说话的侍女也不恼,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啊,我不就是做做梦嘛。”
小春绷不住笑了出来。
玉筝安静听着,脸上若有所思。
若不是路遇风雪,她们原本只会在龙城宿上一晚,行装都不会拆,便要一路北上,直奔雁门关而去,现在却意外停留了三天,而雪势依然不见收敛。作为侍女里领头的,玉筝的性子比其他人都要更沉稳,此刻却不免有些忧虑——
河东节度使王磐极会做人,这三天里她们一行人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这么滞留下去,人心越加浮躁,那些本就不情愿留在乌罗的人,会不会生出另外的心思来?
于是,玉筝小声训斥道:“才出来几天,规矩就忘脑后了?别乱说话,雪迟早会停,咱们一定能赶上公主的吉时。”
她又问小春:“公主一下午都没离开过房间?”
小春努努嘴,道:“是呀。中间我劝她出来活动活动腿脚,殿下却像是没听见,一直拿着那本禁军名册,翻来覆去地看……我又多问了一次,她却把我也给轰出来了。”
“也不知道那名册有什么好看……”小春小声嘀咕。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公主房外,玉筝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示意小春噤声。侍女们将手中物事放好,齐齐跪下,玉筝才轻轻叩响房门:“公主,该用晚膳了。”
一片寂静,过了会儿,才有一个细软的声音传出:“送进来吧。”
房内灯火通明,暖香萦绕,蜀锦地衣上百花缭乱,乍一看,直教人误以为春天已抢先一步光顾了这间房屋。
一片花团锦簇,更衬得那个案前端坐的身影无比苍白、羸弱。
小春从前在尚仪局做事,节祭庆典上经常能瞧见三宫六院、皇子皇孙们,却从没对这位嫡出的康宁公主产生过什么深刻印象,毕竟有贵气逼人的三公主和天姿国色的四公主在,谁也不会去专门留心名不见经传的六公主。
细看起来,康宁公主李燕燕生的不赖,肌肤细嫩如雪,鼻子小巧精致,新月眉弯下是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虽说还没完全褪去稚气,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只不过身形过于单薄,面色过于苍白,与时下受推崇的艳丽美人大相径庭。而那双清亮的眸子,原本是很美的,偏偏在不看人时,又总是茫然不知落在何处,显得心事重重,年轻女孩该有的轻快活泼,在公主身上半分也见不到。
康宁公主也才不过十五岁,比小春自己还小两岁,却端庄守礼到了令人生畏的程度,就连吃饭也是一板一眼,小口小口咀嚼,案上每样食物都尝上一两口,却哪一样也不会再碰第三次。
宫里头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即便已经远离了长安,公主身上作派不改,除了偶尔盘箸相碰发出微弱的声响,便只能听到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等公主终于艰难地用完了一小碗白米饭,放下玉箸,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玉筝才又从食盒底部拿出一只雕花金碗来,轻声道:“殿下再用些燕窝羹吧。天气寒冷,庞妈妈忧心您的身子,亲自下厨炖的,一直用热汤温着,现在喝正好。”
公主稍稍抬了抬眼,细声细气道:“劳庞妈妈费心,你替我谢谢她。”
声音轻软,像一片无辜的雪花,方才飘落,转瞬便在狂风中消殆无形,小春觉得,公主一开口,这屋子里反倒比她不讲话时更安静了。
这样一个柔弱的公主,陛下也忍心送去和亲,小春这样想着,看向公主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玉筝心里却有些堵,她本是受了庞妈妈所托,要替人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的,后面重头的话还没出口,却被公主不软不硬的顶了回来。
说起来,玉筝也想不明白,庞妈妈怎么就突然在公主这里失了宠。
庞妈妈是公主的奶娘,看着公主从襁褓里长起来的,她已过不惑之年,按说早该放还回家颐养天年了,庞妈妈却因为舍不得公主,在御前恳求多时,才得以陪伴公主出塞和亲。庞妈妈一片忠心感天动地,公主原本也十分依赖她,一直到昨天还好好的……
为什么公主今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庞妈妈的卧房换到了最远的一间?又一整天不召见,也难怪庞妈妈会坐立不安,求她来探口风了。
不,不光是庞妈妈,她们几个服侍公主多年的旧人,今天都给遣派了各种各样的差事——没一个人能长时间待在公主身边。倒是从前根本没在内殿伺候过的小春,莫名得了公主的赏识……
还有,公主一大早就叫郑国昌将军整理送亲禁军的名册,还专门嘱咐把伍长以上各人的籍贯、荐人、升迁经历写清楚,这又是为什么?
……会和淮王的谋划有关系吗?
公主不提,她也不好问。
玉筝咬了咬嘴唇,没话找话似的说:“这燕窝,是王使君送来的——”
小春也补充道:“公主身体不适,王使君记挂在心,下午遣人过来问过两次,还说要请郎中来给公主瞧病,奴婢依照您之前的吩咐给推了。”
玉筝又补上一句:“王使君着实周到细致。”
康宁公主却只是垂下眼,轻声说:“把食案撤了吧,玉筝陪我待一会儿。”
玉筝和小春都看得清楚,直到最后,公主也没碰那碗燕窝。
待众人离开,公主突然将手平摊到玉筝面前,淡笑道:“四哥写给单于的信,你带在身上吧?给我。”
玉筝一愣,右手下意识地朝心口摸去,脱口而出:“公主,关乎淮王殿下的大事……”
她本想说,关乎淮王殿下的大事,还是她来保管比较好,毕竟她就是淮王派来协助公主成事的,可她却突然意识到,公主说这句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并没有给她留出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封信乃是淮王亲笔,从他手上接过来时,墨迹还未干透,玉筝揣在怀里,感觉自己收下的是淮王殿下对她的信赖,他待她毕竟是与众不同的……那封信是她能够触碰到的,为数不多和他相关的物件,她其实不是很想给出来。
康宁公主也不急,依然摊着双手,微微歪着头,看着玉筝,清澈澄明的眼睛像是将她的心思看了个透。
玉筝脸上一热,只得从怀里抽出信来,呈到公主手上。
公主拿了信,像在叹息一样,望着棚顶横木,说了句:“你也退下吧。”
玉筝膝行退到门边,又不死心地说:“公主,那封信您看完了还是给奴婢收着吧,您身边人多眼杂……不用太担心,我看这场雪就快停了,咱们很快就能赶到乌罗。”
公主不说话,只朝她摆了摆手。
等房内再度只剩一人,李燕燕疲惫地看了眼手中书信,都没拆开蜡封,便丢进了手边最近的一个炭火盆里。
“……我们永远走不到乌罗了。”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等这场雪停的时候,父皇驾崩的消息就该传到龙城了吧。
……
她的父亲、大周朝的熙宗皇帝驾崩了。
李燕燕知道这件事。
她还知道,此时此刻,她的长兄、太子李夷清恐怕也凶多吉少。长安城内,专宠多年的穆贵妃协同宦臣邵敏将太子骗进紫微殿诛杀,然后又用一纸伪造的遗诏将穆贵妃的儿子、年仅四岁的七皇子李夷信推上了皇位。
用不了多久,大概就在后天傍晚时分,新帝登基的诏书就会传到龙城,与登基诏书同时到来的,还有李燕燕的二哥、成王李夷充在秦州自立为帝的消息,以及李夷充向天下州府发出的讨逆檄文。
无论是长安还是秦州,得到的响应都寥寥无几。
大周立国百余年,此时的帝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动作迟缓,积弊深重,早不复旧日光彩。藩镇蜂起,皇权日微,君令不行于境,适逢今岁苦寒,天下歉收,各镇因争夺兵马、粮草、城池早已爆发了多次冲突,朝廷无力调停,形势一触即发,社稷危如累卵。
而熙宗突然驾崩,恰好打破了这一艰难维系的平衡局面。
“这些事,在长安城里的我们并不知道……”李燕燕掐着袖口,绝望地想。
河东节度使王磐老奸巨猾,雄踞龙城,私底下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王磐表面待她恭敬至极,实际却不动声色将李燕燕困在了龙城驿馆,和大部驻扎在城外的禁军隔开,身边除了郑国昌将军以及十来个禁军兵将,其余都是王磐的牙兵。
她如今还是王磐的座上客,两天后就会成为他扣在手上的人质,亦或是投名状——取决于王磐最终将李燕燕交给哪一方。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磐远不是笑到最后的人。
“他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两天……”李燕燕冷笑。
在李燕燕被囚禁的第三天,王磐早先派往河朔一带搜刮的招讨副使徐承意回到龙城,领回了两万兵丁和无数粮草。王磐大喜过望,亲自出城迎接,可没想到,城门一开,徐承意立刻反戈相击,杀掉王磐并取而代之,成为了龙城的新主人。
那才是李燕燕噩梦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