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娇娜

秦素问是异世之魂,莫名其妙便投生到了此界,和强行破碎虚空的医续断不同。

医续断对这里头的原因很感兴趣,秦素问又是一个很讨喜的小姑娘,他便对她有三分照拂之意。

但这远远比不过他对乌生的在意。

乌生是他的族人,虽然只是一个血脉稀薄的小巫,却也不能放任他的尸体被亵渎。

诸葛村还是原来的样子,浣纱女远远见他乘船而来,全聚在岸边招手吆喝。

她们还记得那日匆匆一瞥的天神。

医续断端起个温和的笑意,客气地打听乌生。

荆钗布裙的少女们羞怯垂首,一颗心小鹿乱撞。

“乌生数月前便病死了,他的坟茔建在山的西面,前几天暴雨,将碑都冲断了……”

“坟也冲散了,不过里头的棺椁还是完好的。”

医续断眯眯眼,又问:“现在停尸何处?”

“乌生是读书人,村长说不能委屈了他,又重新换了个风水宝地,把乌生入葬了。”

浣纱女带他去新坟处看,还贴心安慰道:“每年清明,我们都会为你祭拜他的。”

她们的目光诚挚而热烈,并不为乌生,而是为了这个天神般高贵俊逸的少年人。

医续断在那湿润的土壤上摸摸,察觉不到血脉的牵系。

乌生的尸体被盗走了。

他掩埋乌生时便设过了阵法,虽然没了半圣之尊、也不精通阵术,却也不是那么轻易便能解开的。

更不可能被区区暴雨冲开。

谢过殷勤的少女们,医续断独行入深山,借着葱茏的草木遮掩,跳起专属于巫族的舞蹈。

如果秦素问在此,大概就知道公子为什么不带她夜猎了。

巫族的舞蹈用以沟通天地,热烈奔放而不失肃穆庄严,是幼年巫族必学的一课。但修为高深之后,并不用再如此大费周章。

怪只怪医续断有后土这个姑姑。

如霜似雪的少年人跳起这样的舞蹈,虽然并不难看,却总觉得画风不太对。

所幸他很快便追踪到了乌生的下落,不需要继续跳下去。

但医续断此刻的愤怒里,除了族人的尸身被盗,还有因这舞而生的恼羞成怒。

他从兰溪一路追到了金华,发觉那气息停留在官衙,更有一股初龙的皇皇帝气。

潜龙在渊,帝王的命格渐渐成形。

如果是皇室的人出手,那这阵法被破,便有了解释。医续断勾起冷冽的笑意,隐匿身形进入官衙。

乌生的棺椁安放在后院,专门有人看守,尸身还是完好的,但棺木被打开过。

官老爷姓林,正是被黑山老妖看上、意欲夺舍那个。只是黑山老妖虽没有得逞,他原先施在林知府身上的瘴气,却也影响了他的心智品性。

他以不符合读书人身份的谄媚,逢迎着上座的男子。被吹捧的人早已飘飘然,一旁陪坐的却全都露出牙酸的表情。

身负龙气的是个不及弱冠的男子,被称呼为王爷。但医续断已看破了他的身份,不过是个有些道行的狼妖。

那龙气也不是他自己的,八成是他幻化这人身上的。这是早已盯上了乌生,做好了万全准备。

医续断眉眼凛冽,暗暗积蓄力量。

天台县不如金华城繁华,却也别有一番山城野趣。

孔生身上的伤病虽好,心里却害了相思病,每日倚栏怅望,一心惦记着娇娜,圣贤书也读不下去,鸿鹄之志全忘却了。

皇甫云满心郁躁,直言道:“小妹娇娜年岁太小,并不适宜与你婚配,这又是何苦呢?我还有个姊妹阿松,正当妙龄,不如……”

孔生将头转向一旁,嘴里吟哦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皇甫云将手里湘竹纸扇狠狠一合,“松娘长相不俗,并不逊色于娇娜。你便只当是给我一个薄面,好歹见一见她。”

他已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孔生想起两人抵足夜谈、诗文酬和的情意,幽幽一叹。

“你的好意,我怎么会不明白。罢了,那便让小生唐突一见。”

皇甫云这才笑了,高兴道:“她这几日总和小秦逛园子,我带你远远看一眼,松娘不会见怪的。”

入了秋,园子里的花草便没有盛夏时葳蕤茂盛,赏来赏去只有一丛菊花和几株秋海棠。

松娘每日被秦素问拖着,不好拒绝,只能日复一日地观赏同样的景致。

秦素问看不出松娘的勉强,还惋惜道:“可惜香奴病了,不然让她在水上弹琵琶,也是很风雅的事情。”

松娘随手簪一朵绿菊在鬓上,“那咱们等一会去探望香奴吧?”

秦素问四处张望一遍,摆手道:“晚间再去吧。”

她面上一派闲适淡定,心里却把孔生骂了八百遍。枉他自称读书人,连《西厢》、《牡丹亭》都没看过?不往园子里多走走,怎么有机会和小姐姐“一见如故”!

要不是看在松娘保护自己的份上,她才不费这样的心思呢。

秦素问心里万分怨念,却听松娘轻轻“咦”一声。

“怎么了?”

松娘背转过身,白皙的脸颊轻染霞色:“海棠树后面有人,仿佛是表哥和他的朋友。”

秦素问眼睛一亮,怂恿道:“既然看见了,咱们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松娘摇摇头,轻轻咬住嘴唇:“孔生是读书人,我贸然出去相见,恐失了礼数,让人看轻。”

秦素问一呆。

这个时代的女子,确实很看重名节。她也是因为父兄都死了,才会被侵占家产、流落街头。

可松娘是狐狸精啊,狐狸精要什么名节?太公还能把她沉塘了?

想想老祖宗苏妲己,还要什么自行车!

秦素问看劝不动松娘,索性直接跳出来,朝那海棠老树喊道:“师兄在此,你们两个怎么不记得上前拜见?”

孔生方才惊鸿一瞥,见到个臻首娥眉的曼妙女郎,见她果然倾城好颜色,便知道皇甫云所言不虚。

可惜那女子一转身便隐到了竹林深处,教他来不及细看。

这时再闻小秦的喊声,令他心头止不住地雀跃。孔生正正衣冠,仔细察看身上是否哪里不妥,全都一一纠正过来,这才红着脸去看皇甫云。

皇甫云想起他日前对香奴、娇娜的情态,再看他如今,一时心下迟疑:若是他和松娘结成连理,恐怕对表妹来说,并不算良人。

这念头刚刚生出来,孔生牵一牵他的衣袖,目光中流露出祈求的意味。皇甫云心底一软,思量孔生才学出众,将来官居一品也不是难事,纳妾蓄婢实属寻常。

阿松做了诰命夫人,并不算委屈。

他手里把玩着新得的扇子,嘴角噙着迷人的微笑,施施然走上前,抱拳朝秦素问一揖。

“师兄好。”

秦素问一个激灵,不知道好好的小狐狸发什么骚。

她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把松娘不着痕迹地露给孔生看,嘴里道:“我想起来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咱们到一旁细说。”

松娘正羞涩无措,听说她要走,忙把她衣袖牵住,小声道:“我和你一道去吧。”

孔生只见这温婉秀雅的女子春笋秋波、玲珑有致,心底一阵酥麻。再看美人含羞垂首,与小秦亲昵私语,仿佛早已芳心暗许,又悔恨相见太晚,不由捶胸顿足。

“小生唐突,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松娘乍闻他说话,抬眼觑见这文质彬彬的书生,绯红了双颊。

秦素问一心要做红娘,见他们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不愿再耽误有情人互诉衷肠,拉起小狐狸便往园外蹿去。

皇甫云被她拉着,只觉得那小手滑腻柔软,虽带着薄薄一层茧子,却委实不像男子的手掌。

他心里惊异,偷偷把小秦看了又看,目光流连在那小巧的喉结上,总觉得哪里不对。

秦素问不惧他看,坦坦荡荡站在月洞门后,低声道:“你们狐狸嫁娶麻不麻烦,要不要孔生备些什么聘礼?他那么穷,肯定买不起马和房。”

皇甫云探头看一眼说话的两人,摇头道:“这些我可以为他们筹备,只是怕阿松看不上孔生。”

“我掐指一算,他们俩命中有缘,必定要成夫妻!”

皇甫云半信半疑:“小先生还教你占卜算卦了?”

娇娜迤逦广袖、款款行来,俏生生水灵灵,宛如未开的临水菡萏,还沾着晨曦未干的露水。

“表哥,你们在说什么?”

她眨动乌亮的水杏眼,神情纯稚而娇憨,“我仿佛听见什么医卜星相。”

秦素问知道这是松娘的妹妹,对她天然有份好感,便摆手道:“咱们在说松娘和孔生的姻缘。”

“孔生?”

娇娜眼睛一转,瞥见竹林外交谈的松娘和孔生,穿花蝴蝶般小跑过去,嘴里脆生生喊着“姐姐”。

皇甫云手慢没有拉住,怕她取笑松娘,只好也跟着出去。

松娘鲜少与男子独处,听孔生谈吐不凡,暗自起了思慕之意。见小妹和表哥突然出现,慌得忙避到一旁。

孔生与松娘相谈甚欢,一见娇娜却又只看得见她了。

秦素问点点嘴唇,远远望着巧笑嫣然的娇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个小姑娘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