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状元和成仙,哪个更艰难一些?
皇甫家是一门心思走仙途的正经狐狸,和外面那些勾魂摄魄的风流狐狸精大大不同。
皇甫云早早便通过了太山娘娘的考核,是正儿八经的狐生员,只缺一点火候便是真真正正的狐狸仙了。
但是这“一点火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攒够。
皇甫云头五百年忙着九州四海学习鸟语,学会了世上所有鸟类的语言,才会说人话、修人形。
太山娘娘定时考核所有化形的狐狸,择优录为生员,可以修习仙道;劣等的贬为野狐,一辈子浑浑噩噩,再不能问鼎仙途。
皇甫云做了一百多年狐生员,还是没有熬到升仙的火候。
他还不到七百岁,在狐族三千多年的寿数里,算个及冠的青年人,倒不需要太着急。
所以皇甫太公从来不催促他,还带着他在人间游历,预备让他下场考考科举。
但是不着急归不着急,能早一点升仙,谁又会拒绝呢?
——飞升可以教,考状元不会。
这他娘的放的什么厥词?
皇甫太公原本正悠哉悠哉地听侍女们吹笛、弹琵琶,等着儿子领他昨日相中的老师来说话,谁知道却等来这样一句话。
刚泡好的香片也顾不上喝了,皇甫太公把茶盏一撂,招手道:“香奴,快扶我去拜会仙师!”
一旁红裙子的艳丽女子放下琵琶,脆生生应声“哎”,轻移莲步来扶老太公。
放厥词的人品了一口君山银针,顺手敲敲茶盖。
“你想清楚了没有?”
皇甫云伸手合上了自己的嘴巴,脑袋里晕晕的,只知道腮帮子有些酸,旁的都无法思考。
他把这清妙高跱的少年人小心端详一遍,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在何处仙山高就?”
这竟不是个凡人?
医续断品品茶汤回甘,思量着不周山已断,倒没法报个家门出来。
“你就别问了!”
秦素问看出医续断的为难,早已背熟《狗腿子的自我修养》,当即出声道:“我们公子的来历不便告诉旁人知道,你只要知道他是个遗世独立的高人便是了!”
皇甫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却又不敢再追问。
香奴的丝履刚迈进院中,把那小随从的狂言听个分明,当即去看太公的脸色。
皇甫太公已活了两千多岁,看人一向很准。
他还不曾进门,便被那少年人扑面而来的贵气震慑住。这样仪态闲雅、自成天地的气度,他毕生从未见过。
“老朽这厢有礼。”
他脱了香奴的搀扶,提着拐杖对医续断拱拱手,很是恭敬有礼:“敢问尊驾如何称呼?”
太公头发全白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残朽模样。医续断也不为难他,客气地颔首请他坐下,报上了自己的名讳。
“敢问这姓……”
太公心有猜测,却不敢说破。
世上已有上万年不见巫族人出来行走。这个本该被淡忘的种族,因为有个以身化轮回的后土娘娘,变得越发神秘。
无论人、妖、神、仙,寿命都是有限的,但凡一死,鬼魂便要在后土娘娘手里过一过。
巫族强弱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和自己过不去。
太公想到这里,表情愈加严肃。
“就是个寻常姓氏。”
医续断想起那个不靠谱的姑姑,心里微微一梗,转而道:“咱们还是来说说令郎吧。”
皇甫公子看父亲的神色,只大约知道医续断的身份不同凡响,心里却并不如何敬畏。
出于年轻人的无知无畏,他率先开口:“先生对于诗词文章可有什么见解?”
比起成仙,他如今对古文诗词更感兴趣。
太公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医续断却很喜欢他这样的脾性。
“如今正教着小僮,你若是肯,也可以多捎带一个。”
秦素问矜持地抿抿嘴,很高兴自己不是“捎带”的那个。
太公狠狠剜一眼儿子,不教他再开口,代答道:“先生看得起老朽这愚顽小子,是对他的抬举。”
香奴悄声下去收拾房舍,皇甫公子忍了又忍,还是在太公锋利的眼神下张开嘴。
“我之前还结交了一个书生,名叫孔雪笙,是孔圣人的后人。昨日出殡的县老爷是他好友,孔生本是赴约而来,如今盘缠耗尽,我已经请他来此同住了。”
大丈夫一诺千金,怎好轻易违背?
太公心下迟疑,便问医续断的意思。
医续断对那孔生不感兴趣,淡声道:“客随主便,与我二人无碍。”
香奴动作很快,等她再出现的时候,不光客房已布置好,连酒席也备下了。
孔雪笙便在这时出现。
他的年纪在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袭半旧的天青色儒衫,浓眉大眼、方口阔鼻,观之有浩然正气。
如果说医续断和皇甫小狐狸是“陌上人如玉”的俊逸郎君,这位孔生便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忠直斗士。
秦素问砸吧嘴,仰脸看皇甫云和他寒暄。
“是我来的不巧。”孔生有些不好意思。
“还不曾开宴,哪里不巧?”皇甫云把人拉着往席上走,安排他坐在自己身边。
“这位小先生是我刚拜的老师,这是他的书僮小秦。”
孔生见上座的人年纪尚轻,心中微感诧异,忙拱手与他见礼,“英雄出少年,小生实在惭愧。”
他是儒圣的后人,气息较旁人有些不同,医续断多看了两眼,颔首算作打招呼。
后世的圣人与洪荒的圣人不可同日而语,但大小算个人物,余泽荫佑子孙也是常事。
只是这位孔生,是命犯桃花的面相呢。
两间客房都是雕梁画栋的精致华舍,秦素问不确定是真的还是狐狸幻术变的,偷着把房里摆设挨个摸了一遍。
等她拿着课业去隔壁寻医续断时,便见他披着宽松的单衣,头发还沾着露泽。
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洗完澡,大概也就这个模样了。不同的是,这人还有些高岭之花不容攀折的冷意。
医续断瞥她一眼,伸手把那几张大字接过来。
“小狐狸无心科举,只学学诗文酬和。你呢?”
秦素问被他问的一懵,“我、我能干嘛?”
在她的那个时代,读书扫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依据这个本能,秦素问撒娇让兄长教自己识字。
但这要说读书用来干嘛……
这个世道又不容许女人去考科举,她装个小书僮还成,以后难道还去欺君?
她想不明白,医续断便道:“那就诗词连着四书五经一起学吧。”
秦素问不算求知若渴,但对此也不抗拒,只苦哈哈道:“抄写的课业能少一点吗?”
医续断抬眼觑她,“你把馆阁体练好,便再也不让你抄书。”
馆阁体是专为科举而制的字体,秦素问好歹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这一点常识还是有的。
她心里有点发慌,从小包袱里翻出陈生的路引和文书。
兰若寺初遇那晚,陈生被小倩害死,他便把这个东西交给了她。
有了这些东西,冒名顶替陈生并不难。
“我、我是不是印堂发黑,还是有文曲星高照?这是福还是祸,会不会死……”
她吞吞口水,巴巴凑到医续断面前。
她的眼睛大而圆,瞪着两颗黑水银丸似的眼珠,看起来怪可怜的。医续断从怀里取出龟甲,放入三枚铜钱,推到她面前。
“晃一晃,倒出来。”
秦素问抖着手照做了,死死盯着桌面上那三枚铜钱,看不出个所以然。
“公、公子……”
她的身量本就比同龄人娇小,人又格外的瘦,巴掌大的小脸嵌着两颗大眼珠,仿佛一只小冻猫子。
医续断难得生了恻隐之心,“并不是什么大劫,你安心便是。”
只要不是魂飞魄散,总能挽回。
他的目光沉静而笃定,秦素问惶惶不安的心神一下子被安抚住,又高高兴兴地翻看起陈生的身份证明。
“陈、启、文……”
孔生和皇甫公子同榻而眠,两人都没有困意,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联诗集句。
“我无意科举,只跟小先生学些风花雪月的雅事。”皇甫云翻个身,“他的书僮倒是想下场的样子,你要不要旁听几日?”
孔雪笙囊中羞涩,原本是在普陀寺里为僧人抄经,以此换些银钱。他与皇甫公子偶然结识,两人很是投契,这才在他的邀约下住到了这里。
原本皇甫公子爱他诗才,想聘他做个馆师,如今有了那位公子来教,他也不好张口提及。
比起钻研学问,他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赚些钱银度日。
读书人历来清高,羞于开口言钱,孔雪笙咽下心事,轻轻应一声。
“还是要问问那位公子的意思。”他躺平了身子,心里倒盼着医续断拒绝。
这样,他便得空去寺里抄经了。
皇甫云不知道他的心事,把读书上进暂放一边,转而谈起另一件事:“自从上回应承下你的终身大事,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思量人选。”
孔生红了脸,想起香奴茜红的罗裙。
香奴由皇甫太公养大,名义上是侍女,却并不是奴婢。她的琵琶极好,腹中又有诗书,而且知情识趣……
皇甫云苦思半晌,忽而翻身坐起:“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