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
在秦素问的再三请求下,医续断在天台多留了半个月,陪同她一路胡吃海喝。
做叫花子的三年,饥一顿饱一顿,已经坏了肠胃。秦素问怏怏躺在榻上,小口小口喝着医续断开的苦药汁。
“我下次一定不暴饮暴食了。”
医续断翻一页书,“总要调理好才行。”
舌根苦得发麻,秦素问干呕一阵,抬手抹去额头虚汗,“治就治吧。”
反正现在有大腿抱着,能长命百岁干嘛想不开找死。
西窗有风徐徐吹来,案边人漆黑的长发轻轻拂动。秦素问犯个花痴,探头看那册书。
“这是什么?”
医续断瞥她一眼:“你不识字?”
秦素问脸一红,“只认识一点。”
在这个社会,书籍是昂贵的奢侈品,学习的资格更几乎被男子们垄断。秦家世代行医,家底还算丰厚,却也只供儿子读了三年私塾,能识得草药、会写方子便罢。
秦素问只能翻翻兄长课业,央着他闲暇时教教自己。
“会写字吗?”
秦素问挠挠头,“纸墨很贵的。”
那就是不会。医续断把书合上,屈指敲敲桌面,“想学吗?”
秦素问露出两行大白牙:“想!”
喝了药已不觉得胃疼,她高高兴兴装了钱,一起去街上买笔墨纸砚。
随手拿了本《三字经》,秦素问道:“你还没说刚才看的什么。”
医续断正在挑选狼毫,闻言便答:“《瑯嬛琐记》。”
秦素问回头看店家:“给我来一本。”
店家将她打量一眼,笑呵呵把书拿出来:“小哥是这位公子的书僮?”
听口气倒像是买给自己似的。
秦素问点点头,店家一奇,还是笑道:“小店这一本《瑯嬛琐记》承惠六十两,小哥是自己付,还是……”
“六、六十两?”
医续断挑好了一方湖砚,听她说话结巴,伸手在她后脑勺一拍,“买。”
“这可够咱们俩花一年的。”秦素问拉拉他袖子,小声道:“我可以看你那一本。”
从前听爹娘算账,她们家那小药铺一年才一百多两的进账,除去四口人的花销,能攒下三四十两的碎银。
他们俩放开了吃,只要不上酒楼里点龙肝凤髓,四菜一汤加上四季衣裳,够风风光光过一年的了。
医续断被她这扣扣搜搜的模样逗笑,也压低声音道:“一颗珠子三千两,要多少有多少。”
那珠子秦素问手里还有两颗,一想自己如今六千两的身价,再不是吃不上饭的小叫花子,她便猛然生出一股豪情。
“那就买!”
一只玉白的手从中一伸,轻轻巧巧把书夺了过去。
“穷酸还学人读书,啧啧。”
好听的少年音吐出刻薄的奚落,那小公子穿一袭青色绸衫,头上云纹抹额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手里折扇坠块羊脂白玉扇坠,面上山水的落款是仇十洲。
秦素问被这一身行头镇住,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土豪。
土豪把那本《瑯嬛琐记》放在柜台上,取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包起来。”
店家将那两张银票看了好几眼,为难地望向医续断:“公子,您这书若是不要,便给这位公子行个方便?”
医续断还不曾表态,秦素问先把怀里一沓银票掏出来,恶狠狠拍在柜上。
“这里有两千七百两!”
便是在京城买座三进的院子也够了,还是附送家具摆设那种。
掌柜被这书僮的阵势吓一跳,再看医续断的眼神便诚惶诚恐起来。
一个小书僮都能随身带近三千两的银票,花起来甚至不用过问主人的意见,斗起富更是眼都不眨一下,这位公子得是个什么出身和门第!
秦素问一双眼只瞪在那小公子身上,“你还要不要,不要我们公子可就买了。”
那小公子一噎:“你……你失心疯啦!”
这一整间书肆都未必值这些钱的零头,拿两千七百两买一本书,还不是古籍孤本,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秦素问炭笔画粗的眉毛本就显凶,倒竖起来愈加凶神恶煞:“你不要我可就买了,穷酸就不要学人逛书肆!”
见她学着自己方才“啧啧”两声,小公子涨红了脸:“你、你简直有辱斯文!”
折扇“啪”一声合上,他长腿一迈,忿忿出了书肆。
不战而走,便是囊中羞涩。
秦素问咧嘴一乐,把银票又收进怀里,只留六十两放在柜台上。
最喜欢打脸装逼犯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医续断意会不到这种开心,转身去选宣纸。
大包小包出了门,秦素问还是时不时发笑,路过县衙前才收敛了神色。
县太爷病故,今日出殡。
站在人群里观望了一阵,想起父母兄长的丧事,秦素问又有些低落。她回头想说回去吧,却一打眼又看到了刚才那小公子。
这小公子模样倒挺俊俏的,不过比起医大腿就差太多了。
那人也瞧见了秦素问,冷着脸转身走了。
“小心眼。”秦素问嘀咕一声。
医续断凉凉开口:“他是狐妖。”
“呃……”秦素问陷入沉思,“他不会记恨于我,半夜来找我寻仇吧?”
耳边传来醇厚的笑声,秦素问半悬的心又放回肚中。来就来吧,正好送宵夜上门,他们公子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嘴大吃四方。
一直等到二更天,除了小耗子偷啃她的笔头,并没有什么狐妖上门索命,连香艳的女鬼也没有一个。
仿佛听见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秦素问打个哈欠,灌了半杯浓茶下肚,“公子,咱们今天去哪里找吃的?”
她有燕赤霞那剑囊傍身,倒不用时时刻刻跟在医续断身边,只是夜猎实在刺激,她很愿意跟着一起,顺便刷刷大腿子的好感度。
要是能学个一招半式,这辈子就发了。
然而大腿子无情地拒绝了她。
“把下午学的那些好好抄十遍,我明早检查。”
他一晃便不见了人影,也不知道今夜哪个倒霉鬼会被他撞见。
秦素问苦哈哈磨了墨,提笔开始抄《千字文》。她写不习惯软嗒嗒的毛笔字,手下掌握不好力道,总是粗一笔细一笔。
慢腾腾抄满一页,伸手去拿新纸的时候,冷不丁听到一声轻嗤。
夜里安静,只有她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陡然来这么一下,吓得她手腕一抖,捺出两点墨团。
白日那小公子腿脚绊在梁间,一颗脑袋朝下,带笑望着秦素问,“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这么害怕?”
秦素问“啊啊”叫两声,兔子似的窜上榻,把枕头下那个破旧的剑囊抱进怀里。
“我、我告诉你,这可是剑仙装人头的剑囊,里头还有个大妖怪!”
皇甫云皱起眉头,对那剑囊露出厌恶的神色:“气息是很讨厌。”
他松了腿,稳稳落在地上,一屁股坐到书案边,开始翻起桌上的书。
见他气定神闲,秦素问咽咽口水:“你不怕?”
“我又不作恶。”皇甫云翻个白眼,“我修的仙法,以后要做神仙的,怕它干什么?”
秦素问一呆,“狐仙?”
不管是狐仙还是小红娘,听他说不作恶,秦素问偷偷松一口气。
大腿子还在外面吃夜宵,她可不想暴毙。
终于翻出了那本《瑯嬛琐记》,皇甫云爱惜地摸摸扉页,仰脸问她:“你家公子呢?”
“他出去了。”秦素问探头瞧他,“你找他有事?”
皇甫云坦言道:“我看他气度不凡,必然很有学识,想拜他为师。”
“学习修仙飞升?”
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公子要是答应了,应该不介意捎带上她吧?
“学习四书五经。”皇甫云翻个白眼。
秦素问捂着脸龇牙,“你一个狐狸精还想考状元?”
“狐狸精”的称呼让他不悦皱眉,皇甫云把书往怀里一揣,纵身跳窗而去。
“想要讨回此书,便来普陀寺西面单家宅院。”
这是被入室抢劫了?
好容易等到医续断回来,秦素问嘤嘤把事情说了,巴巴望着他:“咱们去吗?”
医续断长眉一轩,干脆道:“去。”
普陀寺里香火不盛,比起荒芜的兰若寺却好出不少。单家那二进的小院,便伫立在寺的西面,门前暗红的灯笼迎风招摇。
单家原本是世家,因为牵扯进一件大官司,渐渐便败落了,举家迁居到乡下。这宅子空置下来,便成了狐狸窝。
那秀美风雅的皇甫公子一早等候在门口,直盼得望眼欲穿,才终于见到那主仆二人漫步而来。
他吁了口气,拱手长揖:“是学生失礼了,还望先生宽恕则个。”
医续断挑挑眉,随他的牵引往院中走。
房舍并不算宽敞,但布置得很是华美,一路穿花绕树,别有一番风趣。
皇甫云直接把人引到自己的书房,那书案上端端正正摆着《瑯嬛琐记》,正是昨夜取走那本。
医续断两人被请入座,秀雅的小婢送上香茗。
皇甫云正色道:“敝姓皇甫,贱名一个云字,祖籍陕西,因家宅被野火烧了,这才借居于此。学生仰慕先生气度文采,请先生教我!”
医续断揭盖看那亮黄的茶汤,轻轻呷一口,“飞升可以教,考状元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