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小倩

“住手!”

宁采臣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到床前,狠狠扯开小倩,一把将蕙娘拥入怀中。

伊兄嘱咐过,夜里要分三次往药罐中添加露水,出一点纰漏便会药力尽散。他的被褥就铺在堂中,不敢睡得实了,时刻记挂着添水。

因此卧房里一传来说话声,他便醒了,只当蕙娘夜里口渴,忙起身去探看。

谁知竟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我有恩于你,你竟要恩将仇报、谋害蕙娘!”

小倩不料他有这样的力气,竟能把自己撞开,握着那鬼骨一时不知如何抉择。

“郎君……”

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宁采臣已见过太多次。

小倩青春窈窕、姿容绝艳,又一心痴情恋慕于自己,宁采臣自认是个俗人,午夜梦回时也会为此沾沾自喜。

一个落魄的书生,一个善良美丽的女鬼,这本就是话本里常见的香艳故事。

宁采臣握着蕙娘的肩膀,触手只有硌手的骨头,蓦然发觉她竟已如此单薄瘦弱。

他轻轻吸一口气,望着泪光点点的小倩,突然笑出声。

“宁采臣何德何能……”

蕙娘咳嗽一声,察觉到他情绪不稳,竭力在他背上拍抚。

“蕙娘,你歇着。”

宁采臣将她放平,细致地掖好被子,临了还不忘拂开她脸上凌乱的碎发。

小倩已收了眼泪,静静看着这一幕。

宁采臣安置好蕙娘,扭头朝小倩道:“宁生只是一介无用书生,聂姑娘要杀要剐,我夫妻二人也无力抵挡。”

原来小倩不做戏的时候,神情是淡漠的,嘴角微微下垂,眼里空洞虚无。

这样的小倩于宁采臣是陌生的,对小倩自己同样如此。

她美眸流转,还是习惯性地挂上了媚人的笑意:“我可以不杀她,条件是你归我。”

蕙娘指尖一勾,扯住宁采臣的衣角。

这力道极其微弱,宁采臣却没有忽视。与她相濡以沫多年,哪里会不懂她的意思。

宁采臣目光灼灼望向小倩,“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小倩眼珠轻动。

他抿起嘴角的时候,脸上柔和的线条便刚毅起来,显示出固执的心性,一点也不像平日那般温润。

“郎君啊,小意温存,放浪迎合,甚至操持中馈、纳妾蓄婢,我总能事事顺你心意,为何要如此待妾身……”

小倩望着他夫妻二人,原本一分的爱慕因嫉恨增长到十分。她觉得心里揪痛,深感宁生负心薄情。

“不过也无妨。”

小倩低低笑一声,如同幽冥下的厉鬼,“待我杀了这丑妇,吸干她法力,自然有办法让你忘记这一切。”

罗刹鬼骨顺应小倩心意,原本短短一截长的骨头暴涨至三尺有余,圆钝的一端露出利刃的寒光。

这一下刺来,宁采臣无力抵抗,只能张开双臂将蕙娘护在身下。

“夫君!”

蕙娘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那里头布满血丝,已不如从前清澈美好。

宁采臣喟叹一声,低语道:“莫怕。”

即使她已容颜残败,不复从前的美丽,两心相知的情意却从来不曾消减过。如果他们平平淡淡的老去,照旧是“出郭相扶将”的一对老夫妇。

想到这,宁采臣忽然觉得,即使现在死了也没什么。

他已经想象过了那种温馨平淡的相守相依。

但是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

宁采臣惊诧地回头望去,却见小倩嘴角下垂,露出刻薄冷漠的神色。

“我还要靠你当诰命夫人,又怎么舍得你死?”

妖艳的红唇开开合合,小倩道:“你嫌恶我是鬼,那就好好看看,你挚爱的蕙娘又是个什么东西!”

她一把将宁采臣从床上撕下来,扬手化去蕙娘伪装的皮囊。

被子里躺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她的头发斑斑驳驳、只剩下稀疏的一点,裸露在外的头皮呈现黯淡的肉色,脸上满是皱纹的沟壑。

宁采臣张张嘴,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又刹那间冷静下来。

“纵使如此,她也是我宁采臣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握住被子外那只干枯的手,摸着脏污的坚硬的指甲,红了眼眶,“夫妻三载,还不知道夫人身份,实乃为夫之过。”

蕙娘张张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水,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

夫妻二人相视落泪,彼此压抑着哭声,却听得小倩杀意腾腾。

“没关系,我会帮你忘记的……”

她提着鬼骨走近,越过宁采臣道身体,朝蕙娘狠狠掼下去。

宁采臣扑了上去,血溅了小倩一脸,仿佛最深刻的嘲讽。她不自觉地退开两步,呆呆望着血泊里的男人。

“公子!”

有谁喊了一声,语调是如此的急切,小倩动动眼睛,却不想去看了。

累了。

原来折腾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得。

白衣缓袍的少年人迈入房中,他无视小倩走到榻边,自怀中取出一个荷包。

那上面蹩脚地绣着一朵淡黄色的兰花,是乌生最最心爱之物。

蕙娘死寂的眼神略微一动,望着医续断没有张口。

“放心,宁生不会死,你也不会。”

医续断拽着宁采臣的衣领把人拉起,将那荷包安放在蕙娘枕边。

“你会和他白头偕老,含饴弄孙。”

他的话是如此引人憧憬,本已抱定决心殉夫的蕙娘怔愣半晌,沉沉昏睡过去。

秦素问呆呆靠在门板上,怀里紧抱着燕赤霞相赠的剑囊。

“公子……”

她已经和医续断躲在暗处观望了许久,却还是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陷入颓丧的小倩回过神,她默不作声地打量一遍医续断,开始不着痕迹地往门边倒退。

医续断像是没发觉,也可能是不在意。他低头处理宁采臣道伤口,月光洒在身上,遗世而独立。

秦素问吓得不敢吭声,眼见小倩离自己越来越近,连忙闪身避过。

小倩眼中狠辣一闪而过,惊得秦素问一个踉跄。她的动作太仓促,一脚绊在门槛上,跌坐在地上。

罗刹鬼骨悄无声息探向她的咽喉。

“吼——”

掉在一旁的剑囊不知何时已变大,同宁家用饭的圆桌一般大小,里头的巨怪探出半个身子,将小倩一把揪进去。

万籁俱寂,秦素问怔怔看着那个又恢复原来大小的剑囊,连滚带爬扑向医续断。

“呜,吓死我了!”

她离当场死亡就差那么一点点。

蕙娘只在意宁采臣,医续断看她哭得可怜,抬手摸摸她脑袋。

这动作就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小狗,秦素问无力计较,甚至很想抱大腿叫爸爸。

“没事了。”医续断笑一声,举步将那剑囊捡起。

“这是剑仙装人头用的。”他晃晃那囊中的清水,全数倒在蕙娘身上,“燕赤霞如此慷慨,你可要好好收着。”

“这水……”秦素问吞吞口水,“是小倩化的?”

医续断瞧着榻上恢复生机的蕙娘,淡淡颔首。

“也许吧。”

宁采臣做了一个梦。

梦到小时候,他随父亲进山砍柴,随手浇灌了一朵干枯的小花。

“父亲,这是什么花,好香啊!”

他父亲探头看一眼,笑道:“这是蕙兰,君子之花,品性高洁。”

“那采臣以后也要做个君子。”

童言童语尚在耳畔,场景全从青山变作了高堂红烛。

他的妻子不久前病死了,如今是和继妻聂氏成婚的日子。聂氏是个女鬼,奇怪的是他和母亲并不害怕,并且十分喜爱维护她。

聂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时候他已经考中进士,做了大官。

聂氏温柔服侍他穿衣,语笑嫣然:“郎君如今是官老爷了,不能只妾身一人伺候。”

然后他有了妾室,她们又各自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三个儿子都很出息,他的妻妾也都很贤惠。这一生应该是和乐无憾的,可他怅望高天,觉得心里有块地方空落落的。

——宁采臣此生此世,绝不要第二个女人!

这是给谁的诺言呢?他恍惚忆起一个朦胧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真切。

宁采臣绞尽脑汁,那个人是……

“蕙娘!”

秦素问正在桌边打瞌睡,被这一声喊吓得一激灵。

“你终于醒了!”

宁采臣左右环顾,不见蕙娘身影,“小秦,我娘子她……”

淡黄衣裙的蕙娘巧笑倩兮,大步走向宁采臣,明眸里盛满无尽的爱意:

“夫君,蕙娘在这里。”

小夫妻执手相看泪眼,脉脉温情氤氲满室。秦素问如坐针毡,见医续断斜靠门框静静观望,忙往屋外窜去。

她才不要吃狗粮。

医续断背着他的小背篓,慢悠悠跟在秦素问身后,想着方才与蕙娘的谈话。

她很感激乌生,即使乌生已经接收不到她的这份心意,但能作为一个仁爱的兄长永留她心中,他一定很甘愿、很开心。

宁家渐渐被丢在群山后,秦素问忽然回头,“你是不是暗恋蕙娘,所以才一直保护宁采臣?”

他明明可以直接按死小倩的,却非要拖到宁采臣认清自己的内心才出手。还有那个荷包……

这就是痴情的顶级男配啊。

她的目光实在露骨,医续断想一想,并没有解释。

暗恋蕙娘的人是乌生,他作为乌生的老祖宗,只是满足他盼望蕙娘幸福的心愿而已。

至于小倩……

不让宁家人被折腾一番,怎么能对他的帮助感恩戴德?

功德金光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