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估算着时间向宁母告辞,不愿和医续断正面相见。
宁母摸着她绸缎似的秀发,不舍道:“我的儿,咱们娘俩好好说着话,怎么就要走了?”
小倩嘻嘻一笑,“母亲拿女儿的涂鸦送人,女儿羞愧得紧,想要去采买一些颜料,正经画几幅好画。”
宁母没什么见识,见小倩画的梅兰栩栩如生,便忍不住与邻人炫耀。
如今听她这么说,便道:“这样也好,过几日有亲戚要来,你把那画作为礼物,他们一定很喜欢。”
“有亲戚要来?”
宁母点头,喜滋滋道:“我已与采臣说了,先让你作为妾室,若是蕙娘的病治不好,便把你扶正。”
那她的病必然是好不了了。
小倩心里发了狠,却还是有些惊喜:“兄长、不,宁郎他竟然肯了?”
“我是他母亲,他怎敢不听话?”
宁母看着小倩,越看越觉得喜欢,不由道:“你早日为母亲生个孙子,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母亲决不让他欺负你。”
小倩羞怯应了,一转身不由眉飞色舞。
宁生是要做官的人,若是能得人间帝王敕封诰命,那才是受益无穷!
宁家的鬼气散去,小小的院子和旁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宁母埋头喝口茶,那凉凉的涩味顺着喉咙流入胃中,忽然教她一愣。
仿佛有什么不对。
她按按额头,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却见儿子领着客人回来了。
“伊公子,快坐!劳烦你走这一趟。”
她起身招呼客人,便顾不上思量方才的事。
医续断含笑坐了,见她眉间一缕暗雾,只微微颔首,并不说破。
“我去为蕙娘收拾准备一下。”
宁采臣拱拱手,想着怎么说服自己的妻子。所幸蕙娘并没有醒,他偷偷松一口气,轻轻把窗户推开。
蕙娘一向腼腆,固执地不肯见外人,若是惹她不高兴,定然病的更重了。
他打来清水为夫人擦手洁面,又多披了一件外裳,没发现哪里不妥当,这才去喊医续断进来。
这不是医续断第一次见到蕙娘,她在乌生的回忆里,是个机灵活泼的女子,有着旁人没有的聪慧和美丽。
但是病榻上的女子,实在和记忆力那个大相径庭。
她蜡黄着一张脸,眉毛淡淡的耷拉着,眼角已有了细细的纹路,整个人都染着沉沉暮气。
像一朵将要枯败的花。
“伊兄?”宁采臣见他沉吟不语,心悄悄揪起来。
医续断从那截细瘦的腕上收回手,摇头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细碎麻烦。”
宁采臣这才舒了口气,忙问他需要些什么药材。
若要败光一个小康人家,那便是让这家的人生病,请医用药治个几回,家里的钱囊便尽了。
秦素问对此深有体会。
也正是因此,她见宁采臣眼也不眨,一副势必要治好妻子的模样,越发感到迷惑。
他对蕙娘到底是什么感情?小倩呢?
医续断也很好奇宁采臣的感情归属,不过看他双目清正、细心守候在蕙娘榻前,便觉得已有了答案。
“药材不需要担心。”
医续断给他看背上的背篓,“这些时日采了许多药,都是用得上的。”
宁采臣刚刚露出喜色,又听他道:“还缺一味药引。”
宁采臣无事时翻看闲书,也见过什么人血、人肉做引的怪谈,当即道:“伊兄但说无妨,只要能治好拙荆,愚兄都愿意!”
他似乎想成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医续断看他一眼,也不深究,只淡声道:“需要无根之水。”
无根之水便是未落地的雨水。
宁采臣望着烈日骄阳,脸色凝重起来,“若是一直不降雨,蕙娘她……还能撑多久?”
秦素问屏着呼吸望向医续断。
若是没几日活头,宁采臣不光要哭的肝肠寸断,还会被小倩得逞啊!
医续断没发觉屋里这紧张的气氛,他略略估算了一下,随意道:“取露水凑活一下,总能撑几个月的。”
嗯?
秦素问一呆,和宁采臣对视一眼,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发展不太对的样子。
几个月总不会一场雨都不降,宁采臣在丧妻的边缘翻滚一番,一时热泪盈眶。
小药炉立刻就生上了火,宁采臣守在炉边扇着蒲扇,倾耳听药汁“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半年的沉疴让这少年人说得这样轻巧,宁母心里存了疑虑,总觉得不可信。
这大夫还是有年纪的靠谱些。
夜里接了好些露水,倒入那熬煮一夜的药汁里,宁采臣深吸一口气,将汤药端到蕙娘床前。
蕙娘一直没有醒来,用汤匙给她喂了一碗药,见她还是照旧昏睡,宁采臣忍不住叹了口气。
医续断坐在院中纳凉,看着天上弯月,轻笑道:“不急。”
小倩迟迟未归,宁母只当是怕生人,也不操心她的安危。只是没有人帮忙,这些家务又落到了她身上,实在辛苦疲惫。
家里来了客人,饭食不能再将就,她提篮去街上买菜,却见小倩撑伞等候在树下。
“母亲劳累了,女儿实在惭愧。”
小倩泪涟涟的模样实在招人疼,宁母忍不住哄她两句。
“女儿采购了许多东西,”小倩不再哭泣,把手里的篮子交给宁母,“母亲拿回去吧,女儿不敢冲撞了贵客。”
宁母见里头不光有肉菜,还有几匹华丽的绸缎和一尊小玉佛,不由道:“怎么如此破费?”
“孝敬母亲,哪里算破费呢。”
小倩奉承几句,又指着那玉佛道:“嫂嫂久病不好,把这佛像放在她床头辟邪吧。”
日头越升越高,宁母怕耽误做饭,也不好再推辞下去。
她嘱咐小倩:“莫要贪玩走远了。”说完便折身往家里赶。
小倩摸摸肩上小辫,嗤笑一声。
她一个阴鬼,去哪里请一尊佛像回来?
宁母把那佛像和绸布包在一起,先去厨房生火做饭,等儿子招呼客人坐下,才道:“我给蕙娘送些饭菜去。”
秦素问看一眼医续断,劝道:“大嫂子一直睡着,应该吃不下。”
“不妨事。”宁母摆摆手,端着碗往卧房去。
她怀里鼓鼓囊囊装着什么,秦素问扒一口饭,总觉得心神不宁。
“公子……”
医续断撩撩眼皮,“吃饭。”
院子里照旧炖着药汁,宁采臣添足炭火,洗净手去看蕙娘。
书房腾给医续断两人,他本是要住回卧房的,只是母亲实在放心不下,非要他到自己房中睡。
宁采臣已过了及冠之年,哪里还能像小时候一样依赖母亲。他折个中,在堂屋里铺了被褥。
蕙娘还是静静躺在榻上,呼吸清浅几近于无。宁采臣摸摸她的脸,轻轻叹一声。
视线触及床头那尊巴掌大的黑佛,宁采臣“咦”一声,却不曾多想。
母亲信佛,应当是她为蕙娘请回来的吧。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卧房里没有点蜡,只有一道月辉斜斜照在墙上,勉强能看清房中摆设。
榻上的女子忽而打个冷颤,眼睫抖动两下,慢慢睁开了眼皮。
蕙娘喉中干涩,强撑着探手去摸茶水,等她润了口,便虚弱地伏在枕头上。
黑佛隐在夜色里,并不曾被发觉。有道小影挣扎着从它身上撕裂,体型娇小,映在墙上竟是具骷髅。
“是谁?”
蕙娘目露寒光,警惕地四处张望。
她这外强中干的模样吓唬不住人,有谁低低笑了一声,带着鬼魅的凉意。
“装神弄鬼!”蕙娘冷哼一声,并不露惧色。
墙角处悉悉索索响了一下,露出一道倩影。
“姐姐,妹妹是郎君的新欢,名唤小倩。”
蕙娘不为所动:“夫君不会。”
小倩啧啧一声,低笑道:“这世上的傻女人和坏男人一样多。我与他颠鸾倒凤的时候,那些肉麻的爱语真真羞人,想必也同姐姐你说过吧?”
蕙娘并不动气,她偷偷藏住喉间的痒意,不肯咳出来让人小觑。
小倩从墙角走出来,扭着水蛇腰款款向她一拜,“姐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但看你如今的样子,也没有几日活头,为什么不肯给妹妹让个位呢?”
“宁郎是个君子,妹妹一定会用心服侍他,为他生儿育女,孝顺母亲。”
蕙娘呵斥道:“区区女鬼也想谋害夫君!”
小倩咯咯一笑:“好姐姐,你这样拖累他,岂不是比小倩害他更深?”
“你好不了了,何苦让他伤心?”她挨近蕙娘,到底不敢碰她,“不若成全了妹妹,我发誓绝不伤害他。”
蕙娘冷目而视,“你想要什么?”
“自然是姐姐拥有的全部。”
小倩摸着艳红的指甲,嘻笑道:“姐姐的机缘、道行、身躯、功法,还有宁郎,妹妹全都想要呢。”
蕙娘被她这恬不知耻的话语气笑,她咳嗽两声,仰脸问小倩:“你预备怎么夺?”
小倩抬手掐住蕙娘的下巴,多情妙目里一片血色。
“就这么生夺!”
那黑佛轻轻飘到蕙娘面前,缓缓化作一节漆黑鬼骨。
它遍身不祥的煞气,氤氲着黑色的浓雾。
蕙娘无力运起法力,眼见小倩将那鬼骨往自己头顶刺来,猛然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