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榕树十人合抱粗,枝桠甚是繁茂,虽无绿叶点缀,内里却生机盎然。
医续断攀上那树冠之顶,见正中果然留有一人宽的小道,不由冷哼一声。
黑山老爷的宝座就安置在树下,他一面应付贺寿的诸鬼,一面与小倩恣意调笑,并没有发觉头上的动静。
医续断顺着那小道下滑,不知滑了多久,便隐隐嗅到土壤的腥气。
这根系之底空间倒大,只是幽暗不见亮光。巫族本就体格强悍、与凡人迥异,医续断如在日下,照旧视物如常。
“噗通——噗通——”
越走腥气越重,医续断聆听着那莫名的心跳声,慢慢走到了树心处。
树心同人的心脏极像,只是包裹在层层坚硬的树脂中,并不如同人心脆弱。医续断在那庞大的树心上摸摸,感知到它深处的雀跃回应,低低笑出声。
指尖凝聚着幽蓝的焚火,光亮照见暗黄的树仓,以及那颗感知到危险而瑟缩紧绷的心脏。
黑山老爷已喝得醺醺然,在这觥筹交错的大宴上,聆听着来宾的奉承与美人的讨好,极大的满足了雄性的虚荣心。
“美人儿,明日你便随那英俊的宁生去了,今夜可要好好与老爷高兴一番!”
小倩霞飞双颊,凑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惹得黑山老爷哈哈大笑,揽着美人细腰便欲离席。
燕赤霞记着医续断的叮嘱,望着那满座的鬼怪却不免心生退却。
所幸黑山老爷并不急色,他搂着小倩一一与诸人打过招呼,这才牵着她往那参天古树靠近。
树上老藤沙沙作响,四根粗壮枝条各自盘扭,结成云梯垂在两人面前。
燕赤霞呼吸一滞,想着那白衣的少年人,终究解下了背上的包袱。
那小剑不用驱动,即刻便电射而出,迅疾刺向黑山老妖。
黑山老爷喝了半醉,又是□□熏心之际,耳边听到那破空之声,反应却不及往日快速。他只抬袖迎空一抽,见那白光刺破布料,心下骇然。
“啊——”
小倩被那利刃穿胸而过,只来得及望一眼黑山老爷,便轻轻合上了一双多情妙目。
黑山老爷错估了那小剑,情急之下扯了小倩来挡,谁知那剑光丝毫不弱,照旧往他胸膛射来。
不过小倩已为他争取来喘息之机,黑山老妖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暗红的大刀,狠狠劈向那柄凶煞小剑。
刀剑相交,激起点点火花。
这剑曾斩杀过成千上万的妖魔,如今传入燕赤霞手中,还是头一回对上这样凶悍的大妖。
那剑将黑山老妖逼到背靠榕树,终于力竭飞回燕赤霞盒中。
这一番变故早已引起注意,那小剑暴露了燕赤霞的藏身之所,即刻就有无数大妖扑杀而至。
燕赤霞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抵挡。
小倩十八岁时身死,做鬼便也是十八岁的鲜妍模样。黑山老妖摸摸她的脸,目光中满是惋惜。
燕赤霞出身玄门剑宗,天资一向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惜他如今年纪尚轻,应对的又全是经年的大妖。
仗着那小剑总能强撑一时半刻,燕赤霞胸口衣襟被一爪撕碎,留下一个血红的五指印。
“狂妄小儿。”
黑山老妖向前一步,把那锋利的大刀朝燕赤霞当头劈下。
这刀方才与那小剑相碰,中段微微有些卷边,却并不妨碍它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燕赤霞双腿被那气劲一压,深深扎入土壤,已是避无可避。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火红的灯笼,那刀光雪白如匹练,不难想到劈在身上的场景,必定如破竹一般。
刀气自他眉心向下巴,留下一道血色的伤痕,但刀并没有如预料中一般砍下。
它停在燕赤霞鼻尖五寸处,险些将那挺拔的鼻子一分为二。
头一次和死亡离的这样近,燕赤霞背上一层冷汗,望着缓缓走来的少年人,重重呼了口气。
“老爷!”
雄踞金华的黑山老爷,连同他那柄威风凛凛的大刀,寸寸碎成小片。
参天大榕树不知何时轰然倒塌,笼罩在黑山上空的阴云陡然散去,十五的月华轻轻洒下银光,一切妖物无所遁形。
“这是……”
燕赤霞喉中干涩,喑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妙高跱的少年人侧侧身,露出背上绿莹莹散发华光的草篓。
这是什么?燕赤霞心中茫然。
“这是我的百草篓。”
医续断望着渐渐围上来的鬼怪,依旧意态闲适,“我从火云洞神农氏那里赢来的。”
可惜破碎虚空之时,他匆忙化去身上法力,不小心将草篓遗失了。
谁知道会被黑山老妖占为己有。
“黑山老妖……就这么死了?”
燕赤霞与诸鬼鏖战片刻,虽渐渐落于下风,却也能勉力支撑。可那黑山老妖只一刀劈来,便险些叫他神魂俱丧。
这样有修为有道行的老妖,就这么死了?
医续断给他看自己指尖幽火,那火光跳跃摇曳,除了颜色不对,和一般烛火看起来没什么不同。
黑山老妖已有千年道行,硬拼起来医续断并没有胜算。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好好一棵榕树精,就这么大剌剌留下直通树心的通道,被他潜了进去。
木遇火则燃,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这天火虽不曾炼化完全,却也够用了。
医续断拍拍榕树树干,望着如潮涌来的鬼怪,把燕赤霞一把拉起,纵身跃上高山。
风声在耳边呼啸,燕赤霞被夜露沾湿脸颊,闷声问他:“如何是好?”
如果陷入妖海,纵使再大的本领,也会被生生耗死。
“你在人间行走,就没有什么沟通地府的东西?”医续断被他问的一懵,“那你跟我来干嘛?”
燕赤霞捂住脸,“我原以为只是来探查一番。”
阴风吹得云遮月,四野又重回昏暗妖氛中,医续断叹口气,逼出一滴指尖血。
金红交错的血珠凝在半空,少年人嘴里吟唱起古老的咒语。
燕赤霞听不懂何意,只低头看着山下飞身追来的妖魔,蓦然见黑山的上空聚来片片阴云,山体摇晃几下,地面炸开一道裂缝。
缝隙里金光灿灿、瑞气千条,数百鬼差整齐罗列,手中各持绳索,满面肃容。
原本气势汹汹的鬼怪顷刻间作鸟兽散,却早有天罗地网当头撒下,一个也别妄想走脱。
领头那冥官玉带蟒袍,手持牙芴朝医续断拱手作揖:“太子续断,娘娘请入宫一叙。”
燕赤霞认出这是冥界鬼官,却看不出品阶职责,更听不懂他此言何意。
“医先生……”
医续断叹口气,在他肩上拍拍,“你先回寺里,我去探个亲。”
燕赤霞张张嘴,见他和那些鬼差一道跳入地缝,望着那完好如初的地面怔怔出神。
后土皇地祗,巫族十二祖巫之一,以身化轮回,功德无量。
可惜还是不能成圣。
高台上的女子衣饰华丽,威严不可鄙视。医续断躬身行礼,乖乖巧巧喊道:“姑姑。”
后土娘娘凤眼微瞥,“你还记得我这个姑姑。”
医续断讪讪立在一旁。
“缘何到此?”
“受族人乌生血脉召唤。”医续断垂着眼皮,“如今正为他了结余生心愿。”
后土娘娘哼一声,扬手打去一道气劲,“此界不比家乡,你如今法力微薄,若有棘手之事,只管来找姑姑。”
医续断讷讷应下,果然听她补充道:“吾族支脉不盛,你更该珍惜身上血液,不要再随便取血。”
凤眼里隐隐促狭笑意,她曼声道:“你我姑侄血脉相连,哥哥教过你如何联络亲人的,不记得了吗?”
“你小时候跳那舞蹈,比其他孩子的都好看。”
年幼的医续断身穿草裙,光裸上身在沙上跳舞,曾经也是巫族一景。
医续断捂捂脸,“姑姑,我如今沟通天地,已不需要跳那样的舞……”
“但这是巫族传统,不能忘本。”
后土娘娘眯眯眼睛,扬手结个印,“好了,以后你每次施法,都要跳舞才成。”
太子续断郁郁告辞,鬼相望着那抹白色渐渐行远,才出声道:“这样是否有伤殿下颜面?”
凡人哪里欣赏得来巫族的舞蹈,他们只会嘲笑那是“跳大神”!
后土娘娘理理衣袍,浑不在意,“他跳的确是好。”
月兔西沉,金乌东升,兰若寺沐浴在晨光里,已没有了邪秽之气。
秦素问远远见医续断身影,乳燕投林般朝他飞扑而来:“公子!”
医续断已收拾好心情,轻轻应一声,扭头看宁采臣。
“我已租好船,一切收拾妥当了。”
医续断不见燕赤霞,秦素问道:“燕大侠留话说是回师门了,以后有缘再聚。”
她从怀里取出个破皮囊给他看,高兴道:“燕大侠送我的剑袋,可以辟邪驱鬼!”
医续断低笑一声,“那你可要好好收着。”
宁采臣家在浙江天台,自幼父亲早逝,家中只有老母和妻室,日子清苦但还算过得去。
三人一路担风袖月,终于到了宁家门前。
宁母孀居多年,约摸四十岁上下,穿着半新不旧的夏衫,脸上微带疲色。她见儿子带朋友归家,忙去张罗酒饭,只说不要拘谨。
“这宅子是我祖父传下来的。”宁采臣有些羞赧,“家中只有一间空房,委屈伊兄将就一下。”
医续断抬眼在屋中扫过,含笑问他:“怎么不见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