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问是跟着医续断夜猎过的,也见过他把那九尺余的高壮“鸡妖”一招击毙、烤回原型吃入腹中。
宁采臣却委实吃了一惊。
这少年人容貌生得极好,虽眉眼冷冽让人不敢狎昵轻忽,却实打实是个文质彬彬的小公子。
虽说有些功夫在身上,但这……
宁采臣看看那扫帚般顺地拖进来的夜叉,盯着医续断的脸说不出话来。
这夜叉生得极高极壮,虽青面獠牙异常可怖,实际和人也差不多少。秦素问偷着瞧了几眼,倒没那么害怕了。
夜叉的断臂还汩汩流血,这血也与凡人差不太多,只是血色更黑,有股难言的恶臭。燕赤霞探头往窗外瞧一瞧,只见到一滩血,并没有看到那条胳膊。
医续断把夜叉丢在房里随他们看,自己却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还炖着鸡汤,秦素问填了炭,火尚未熄灭。
“干的不错。”
秦素问被他一夸,还有点不好意思。她迈步跨过夜叉,把那盛汤的陶罐端下,往火里添了一把干草。
“公子,这也是鸡妖吗?”火光映得她脸颊通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医续断“嗯”一声,把夜叉又拖出来,费心便作山鸡。
宁采臣见他们主仆旁若无人炙烤起妖怪,想起医续断头回带给自己那只鸡,胃里不住翻滚抽搐。
“伊、伊兄,这……”
医续断翻翻那“山鸡”,眼底带着笑意:“宁兄要不要尝尝?”
“不、不用!”宁采臣摆摆手,避如蛇蝎,“你的好意愚兄心领了。”
“燕兄呢?”
燕赤霞盯着那烤焦的“鸡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的美意。
医续断目光扫向秦素问,她一个激灵,笑呵呵道:“我去给公子盛汤!”
医续断食用这些鬼怪原本不需要费心炙烤,只是实在手痒想下厨罢了。他随意在火上翻了翻,便自顾自享用起来。
“今夜太平无事,宁兄可以放心安睡了。”燕赤霞见医续断抹嘴,伸手一拉他袖子,“在下有事与医先生相商。”
医续断轻轻打个饱嗝,把汤碗推给秦素问,“你自己喝吧。”
天上繁星闪烁,两人慢慢出了兰若寺,停在山道上说话。
医续断把广袖扯回来,看着上头攥出来的褶皱轻轻拧眉。
燕赤霞把府衙的异象说了,又尴尬道:“许久不见有人穿这样的款式,大袍广袖拉着顺手了……”
医续断自己抚平了痕迹,这才道:“他是沾过文气的,又有禄星相照,日后定然位极人臣,招惦记是常事。”
燕赤霞眉眼一厉,“夺舍?”
凡间自有秩序,并非妖魔想乱便能乱的。
除非已有了极大的把握。
医续断转而道:“这山上已干净了,数十里外却还有个邪祟,只是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燕赤霞知道他今日必定去打探过,便静静听他后续。
“那山方位有些古怪。”医续断目光清冽,“明日那老妖怪过寿,你去不去吃杯酒水?”
“可是西面那黑山?”
医续断点头,“仿佛是北院那几个的姘头。”
北院除了一个小倩,都是些年纪大的鬼婆。燕赤霞嘴角一抽,见他说的认真,也不好反驳。
“在下道行尚浅,医先生若不同行,怕是去不成。”
医续断倏忽一笑,“我自然同去的。”
不去怎么赚功德?
两人说定,燕赤霞又道:“宁生气运有些古怪。”
这自然是因为宁妻的缘故。医续断受乌生所托,不好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告诉他,便摆手道:“明日事了,我护送宁生归乡,应当无事。”
秦素问饱饱喝了一碗汤,宁采臣正坐在她身旁发呆,见他两人回来,这才各自回房安睡。
宁采臣铺盖都在燕赤霞房中,夜深不好再搬动,照旧两人同睡。
昨夜被那夜叉打上门来,这兰若寺不敢再住,宁采臣起个大早,把行囊收拾妥当,便开始着手小倩迁坟之事。
燕赤霞看一眼医续断,朝宁采臣道:“左右无事,我陪你一道去。”
白日无惧鬼怪,有个人高马大的燕生陪同,却也安心不少。宁采臣一路往北,见那一座座荒坟里果然有棵挺秀的白杨,不由喜形于色。
清早雾气未散,走近才见树上鸦巢。宁采臣把袍角缚在腰上,着手挖掘小倩的尸骨。
燕赤霞望着那白杨,心中只觉古怪,却又说不清哪里蹊跷。
宁采臣把尸骨全数收拢,以黑布包裹好,又罩上厚厚的衣被,“小生游历数月,挂念家中老母,明日便预备租船返乡了。”
燕赤霞应一声,又道:“这邪祟已盯上了你,一路恐不会太平。”
宁采臣脸色一白,“若是有什么不测,也是宁某命该如此。”
“医兄本事过人,你不如请托他护送一番。”
宁采臣得了燕赤霞提点,回去便向秦素问打听医续断行程。
秦素问道:“公子没什么要紧事,应当就是各处游玩。”兼寻找妖怪果腹,顺便为民除害。
宁采臣这才敢跟医续断开口。
医续断一口应下,知道燕赤霞暗中做的事,心里觉得好笑。他明知道自己要陪宁采臣回乡,却诓他来求自己,真是狡猾的凡人。
黄昏来得很快,宁采臣和秦素问怕极了天黑,只能眼巴巴望着身负绝技的两人。
谁知道这两人却一副要外出的模样,并且似乎不打算带上他们。
“公子……”秦素问心里不安,“你们要去哪里?”
“今夜寺里会很安全。”医续断分一把香茅给燕赤霞,自己的率先放入怀中,“你们放心安睡便是。”
燕赤霞把那包袱一系,露出里头四四方方的盒子,“走吧。”
他二人一眨眼便跃出数丈,凡人哪里追的上。秦素问怅望夜色,只能在心中不停祈祷。
鬼都有了,神仙肯定也有!
黑山和昨日看着差不多,医续断脚踏巽位,便见那迷障之后热闹喧哗的本相。
那桌椅昨日便已布置整齐,如今满满坐满了“人”,各自攀谈玩笑,好不热闹。
拉着燕赤霞躲在一旁,医续断眼见一拨曼丽女子经过,其中最耀目的便是小倩。
靡靡之音渐次奏起,小倩被几个女子簇拥上台,舒展双臂轻轻扭动起腰肢。一双水袖上绣满了芙蓉花,扬起时香风扑面,小倩本就样貌姣好,自然引来一片喝彩之声。
燕赤霞看不惯这纸醉金迷的糜丽,正感不耐,便听人喊道:
“黑山老爷来了!”
燕赤霞精神一振,便见那满座宾客全数站起,十数个健壮的夜叉开道,八个娇媚女鬼提篮散花,花毯那头一个暗红衣袍的男子漫步而来。
这黑山老爷深目鹰鼻,两条长眉虬结如草,满头灰发,看着约摸六十许。
这般浓郁的妖气,是燕赤霞平生仅见。他屏住呼吸,按耐住蠢蠢欲动的小剑,却听耳边那少年人轻轻一“咦”。
燕赤霞压低声音:“医先生?”
戏台上的舞女已散入席间陪酒,小倩坐在黑山老爷的腿上,不知听他说了什么,正笑的花枝乱颤。医续断眯眯眼睛,嘴角上扬,泛出冰冷的笑意。
“小倩出落的越发美艳,”黑山老爷一手探入她衣襟,挑逗道:“不若留在这黑山,与老爷当个夫人?”
小倩眼中点点水色,娇滴滴倚在他胸口,“老爷怜惜,小倩怎敢不应?只是小倩一心还阳做人,怕是做不好老爷的夫人呢。”
黑山老爷的笑意一淡,却还是温声哄她:“罗刹鬼骨不是在你身上?看上了谁家女子,只管顶替去做便是。”
罗刹鬼骨可以幻化成世人梦寐以求的任何东西,只要将它收在手上,便会被窃取心脏。小倩赠给宁采臣那锭黄金,便是鬼骨所化。
小倩把嘴一撅,撒娇道:“失了心脏,要不了多久身躯便腐坏了,只做个几日,有什么乐趣?”
黑山老爷在她肌肤上流连,“你不是已看好了那宁生?”
小倩娇躯一震。
“无妨。”大手抚在她艳丽无边的脸颊,黑山老爷桀桀一笑,“你命格贵重,不甘心做孤魂野鬼,是好事。”
小倩猜不透他的心思,只红着眼眶怯怯望着他,眼泪要掉不掉,分外可怜柔弱。
“宁采臣的妻室有些来历,你若是能占了她的机缘,来日还能做个诰命夫人,享子孙世代香火。”
小倩原本只想借宁采臣脱身,不料那穷酸的书生还有为官做宰的一日,一时喜上眉梢。
“老爷舍得小倩去吗?”她一双眼睛满是崇敬爱慕。
黑山老爷浓眉一挑,俯身在她脸上嘬一口,“宁生年轻新鲜,你与他做几载夫妻,再来与老爷我相聚便是。”
燕赤霞心中一动,想起那被秽物盯上的状元公。
以这黑山老妖的本事道行,说不定还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了他。到时命格运道不改,他在人间兴灾做祸也不受天惩,只报应在状元公及后世子孙身上,岂不美哉!
医续断盯着那颗大榕树,眼中是无边的冷意:“若是这老妖怪离席,你只管现身缠住他,我去去就来。”
燕赤霞一愣,不及说话便见那白影一晃,闪身纵入榕树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