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倩

小倩飘飘荡荡回了北院,那妇人又叫骂了好一阵。

铜镜泛黄看不清脸庞,小倩取出眉笔细细描摹远山眉,并不把那谩骂放在心上。

那妇人见她不为所动,想着黑山老爷对她的偏爱,最终还是自己住了口。

北院里不再有声音传来,秦素问顺着墙根偷偷溜回房,见医续断盘腿坐在草褥上,忙也往自己的床铺躺下。

面朝墙发了好一会愣,突然听他道:“明日你跟着燕生。”

秦素问翻身看他,“那你呢?”

医续断不说话。

有事要办?秦素问犯起迷糊。

一夜很快过去,照旧是宁采臣最先起床。他难得不用燕赤霞动手,自己挖了野菜来煮菜汤。

秦素问胡思乱想了一夜,才睡了一会就被外头的动静吵醒,只得起来。

医续断还是昨夜的坐姿,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养神,漆黑的长发一丝不乱,身上簇新的白衣也没有一点污垢。

宁采臣和燕赤霞说话的声音传来,医续断睁开眼,“咱们出去吧。”

秦素问猛然被那双寒星眼眸一盯,忙去把门打开。

“伊兄,快来尝尝我煮的菜汤。”

宁采臣心事重重,脸上却不怎么带出来,还是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医续断也不说破,端坐着瞧那碗碧绿的菜汤。

清汤寡水煮菜叶,没什么新奇。

燕赤霞从来不挑剔,咕嘟喝下一碗,便站起身:“我今日要出去一趟。”

宁采臣和秦素问皆是一慌,异口同声道:“我陪你去!”

燕赤霞拧起眉头,“我去处理一些私事。”

他把目光投向医续断,希望他能帮自己解围。

医续断还在瞧那菜汤,对燕赤霞的目光恍若未觉,“小秦,好好给燕大爷跑腿。”

秦素问重重点头。

这寺里能镇住那些鬼的,除了医续断就只有燕赤霞,宁采臣有小倩罩着,她可什么都没有。

燕赤霞品出味来,把医续断久久看过,也不再说拒绝的话。

靠菜汤填饱了肚子,燕赤霞背着包袱,沉默地带领两个小跟班出了兰若寺。

宁采臣记挂着小倩的尸骸,沿途一直朝树林张望。

秦素问知道他在找什么,想起宁采臣家里还有妻子,仿佛已病了数月,他却在外头为别的女鬼操心,只觉可笑。

燕赤霞不理睬他们两个,拈着脚下红壤微微出神。

泥土里的鬼气已消散一空,整座山都不见邪祟气息。

想起那白衣胜雪的少年人,实在料不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燕赤霞负手往西面遥遥望去,见那黑影幢幢的巍峨高山掩藏在雾霭岚气中,眯了眯眼睛。

“咱们去城里一趟。”

兰若寺里空荡荡的,医续断各处采摘一些香草,足尖从北院屋顶掠过,纵身往西面黑山跃去。

黑山离金华城有些远,徒步约摸一日的行程,医续断脚程快,只一个时辰便到了。

这山如一根长鞭高插入云,遍山都是肥沃黑壤,草木却多是枯黄的,没有什么生机。山脚下一棵参天老榕树,同样看不见树冠多高,枝桠遒劲盘错,颜色与那黑山如出一辙。

死寂如同一座荒山。

香茅掩住了他的气息,医续断脚踏八宫,在那巽位轻轻一踩。

漫天的黑风刮起,吹得那榕树“吱吱”作响,医续断以袖遮面,防止飞沙迷了眼睛。

迤逦广袖放下时,那空旷寂寥的黑山便换了模样。

漆黑的榕树缠满了红布条,不知哪里牵起的线网,把这山罩成个棚子,上面挂满了鲜红的纸灯笼。

一队曼丽的妙龄女子嘻笑飘过,个个手持大红“寿”字,不知要去何处布置。十数个高壮的夜叉排布桌椅,又有那三五老妪帮着放置碗碟,忙乱热闹与人间无异。

“哎呀,这不是姥姥来了!”

有谁喊了一声,医续断望去,便见八个高挑秀丽的女子肩抬翠幄步辇,上头斜坐个绛红衣衫的鬼婆,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姥姥给黑山老爷贺寿,怎么不带小倩一起来?”

鬼婆吐出一口白雾,惬意道:“她一向娇气,这时候来总要给你们搭把手,累着了我老婆子心疼,老爷也是不依的。”

“哎呦呦,谁敢使唤她呀!”

那婆子笑一阵,又道:“小倩姑娘明日可有什么大礼送上?照我说,送什么都不如把自己打扮好,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

婆子们哄笑一阵,又挤眉弄眼问她:“黑山老爷过大寿,这小倩姑娘是不是要做奶奶了?”

姥姥敲敲烟锅,“这就看老爷肯不肯提拔她,我却是管不了咯!”

医续断听得云山雾绕,不知道小倩这姘头是个什么来头。

金华城里仍是那样繁华富裕,沿街叫卖吆喝声不绝。

秦素问紧跟着燕赤霞,宁采臣却留心有没有香烛纸钱。

“燕兄!”

燕赤霞回头看他。

宁采臣挠挠头,指着那角落里的小铺道:“我有位妹子葬身此地,明日要为她迁坟,需得备些东西……”

这城里只有些善鬼,出不了什么事。燕赤霞点点头,照旧往府衙处去。

秦素问见他只围着府衙后院一带转悠,心里打个突。

“燕大侠,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

燕赤霞惊奇于她的称谓,点头道:“是有些蹊跷。”

金华城里这位官老爷,是前年的状元公。他自请为一方父母官,便被点到了此处。此人年不过弱冠,打理起府务却井井有条,短短两三年便把金华城治理的很是不错。

论理有文曲星庇佑、又得一方百姓爱戴,头顶云气不该如此繁杂暗沉才是。

燕赤霞心里存了疑窦,见探查不出什么线索,便预备回去问问医续断。

巫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沟通天地鬼神的中间人。术业有专攻,找他比自己瞎猜有用的多。

宁采臣已买好了冥钱,正站在约定好的柳树下等着。见他二人闷闷走来,便问:“燕兄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燕赤霞含混一声,领着他们回兰若寺。

归程一路落霞满天,宁采臣想着晚上那索命的夜叉,却发不起诗兴。

“燕兄,咱们与伊兄三人相交数日,还不曾抵足夜谈过,不若今夜……”

燕赤霞道:“我素来孤僻爱清净,还是算了。”

秦素问知道宁采臣是为了保命,昨夜见他不忘自己和医续断的安危,便也从中说情。

他二人说了一路,燕赤霞受不得这聒噪,只得点头应了。

宁采臣松了口气,一回寺中便把草铺移到燕赤霞房里。等他挑完行李,见秦素问坐着生火,便道:“小秦,你家公子的床铺也抱过来吧。”

秦素问煮着水,一边朝外张望,一边道:“我们公子还没回来,不知道他要不要搬。”

也不知道他去干嘛了。

三人草草吃了饭,秦素问留着火炖鸡汤,预备着医续断回来喝。

虽然是只凡鸡,没有鸡妖的好处大,充饥总是可以的。

天际冉冉升起一轮圆月,秦素问把烧火棍一丢,紧跟着燕赤霞窜入房里。

宁采臣紧随其后,关上门忧心道:“伊兄不知何时归来,可别遇到什么……”

“遇到了也不算坏事。”秦素问坐在燕赤霞身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石窗。

若是遇见了,他把那妖怪吃了,既能填饱肚子,又能为民除害。

燕赤霞不操心医续断的安危,他凝眉把这两个强行同住的人瞧一遍,侧身躺下:“你们最好不要乱动我的包袱盒子。”

宁采臣一口应下,秦素问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般情况下,越是让不要动,总有一个人不信邪,非要去犯蠢送人头。

她狠狠瞪着宁采臣,在燕赤霞的鼾声里警告道:“我今夜为燕大侠看东西,不睡了。”

宁采臣被她瞪的莫名,倒在草褥上愣愣出神。

如果真如小倩姑娘说的那样,有个夜叉一定要杀自己,燕生若是抵挡不住,是否会害他二人一起丧命?

他二十年来不曾做过恶事,为何要经历这样的劫难?

除了燕赤霞,两人谁都没有睡,一直耗到一更时分,外间突然有了动静。秦素问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东西,咬唇抱紧了膝盖。

那影子凑到窗前,一双绿莹莹闪亮亮的眼睛望进来,像是在偷窥他们。

宁采臣一颗心扑通乱跳,见一只青灰色的胳膊探进来,那五指上的指甲尖利如刀,仿佛要抓自己,不由踉跄着扑向燕赤霞。

“燕……”

他的呼救还未出口,便见燕生那匣子里飞出一道冷光,耀目如白练。

那冷光直射窗外,鬼手缩的及时,这一下斩在石棂上,将它一斩两段,又折身飞回匣中。

秦素问看得愣住,和宁采臣对视一眼,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危机已过。

燕赤霞却睁开眼,把那包袱打开,取出里头的匣子。

匣子里是柄二寸来长的小剑,宽如韭叶,莹莹闪烁光芒。

“不知道是什么妖魔。”

燕赤霞闻闻那上头的血渍,擦干净又放回盒中,“它受了伤,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了。”

若不是这一剑砍在窗棂上,它已经死了。

门板“笃笃”响两声,房里的人悚然一惊,却见那白衣的少年人笑吟吟推开门。

“你们在说它吗?”

他的手里,赫然拖着个断臂的獠面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