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兰溪,诸葛村。
梅雨淅淅沥沥,落在檐间瓦上,无端吵得人心烦。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人双目赤红,靠坐在榻下轻轻喘息。
“老祖宗……”
榻上的乌生两颊凹陷、脸色蜡黄,正独臂撑着身体,探头往地上张望。
乌生已病了半年,渐渐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他对外的身份是个游学的书生,实际却连人都不是。而那坐在榻下的清俊少年,便是他以血脉召唤来的……老祖。
医续断抬手擦去额头汗珠,一双眼尾上挑的飞凤眼轻轻眯起,觑向乌生的眼神锋利如刀。
他堂堂半步圣人,洪荒六圣之下第七人,就被这么一个将死的病秧子连累,生生化去了九成的法力!
乌生被那目光一蜇,喏喏道:“晚辈阳寿将尽,不愿我巫族身躯被鬼魅所占,更有心愿未了……”
医续断磨磨牙。
看在他是巫族流落异界的血脉,帮帮他本也无妨。
但这异世界容纳不下祖巫的浩渺法力,他方才破碎虚空而来,若不是反应迅捷、当即散去周身神力,只怕便不是自己帮他,该是乌生给他送终才对……
当初破碎虚空离开洪荒,不就是因为贼老天针对巫族,不让他们成圣嘛!
现在好了,法力只剩下一成,他怎么在这里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老祖宗久久不语,乌生心里一急,俯身咳出大口污血。
血点子溅在医续断雪白的衣衫上,那属于巫族的稀薄灵气唤回他的神志,这才从地上站起身。
乌生的生机已然断了。
他直挺挺伏在枕上,眼底满是遗憾。盘桓在梁间的恶鬼桀桀怪笑,撕打着冲向那具尚且温热的身躯。
巫族本就是盘古大神血肉所化,肉身强横非常。
即使乌生的血脉已稀薄得几近于无,但若是抢占了这副身躯,无论是还阳还是修炼成鬼王,都是很轻易的事情。
医续断冷眼瞧他们厮杀,等那最后的胜利者耀武扬威地冲向乌生,这才一挥袖将它打散。
即使他只剩下一成的法力,也不容这些鬼怪放肆。
“同族一场,你的心愿,我会帮你了结。”
晨起时梅雨已停,三三两两的浣纱女结伴往溪边去,远远见个身姿挺拔的俊逸男子,不由发出一阵惊呼。
“这是天神下凡吧!”
少女的心事总是直白简单,她们沉醉于那男子的美色,便一路小跑着追逐而去。
“哎呀,他撑船走了……”
女孩子娇软甜糯的抱怨,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医续断戴好斗笠,把篙轻轻撑两下,广袖被溪风吹得招摇,金色晨曦里果然如同天神一般。
乌生是个被人类同化的巫族。
他虽然不曾修炼过,却也会几个血脉赋予的小术法。这些术法虽没什么大用,作弊考个功名,也足以让他大富大贵。
但他仍是住在一间破败的草庐里,至死都是个穷秀才。
医续断看过他的一生,那一幕幕匆匆而过,枯燥乏味得很。
只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算他巫生中最鲜艳的一抹。即使人家已经是别人的妻室,也教他至死念念不忘。
小船漂流了数日,从兰江驶入金华江。医续断晃晃龟甲,终于弃舟登岸。
金华的父母官十分清廉,在他的治理下,不单百姓过的好,连飘荡的孤魂也常常有祭飨。
能入城的都是善鬼,医续断摸摸咕咕作响的肚子,砸吧砸吧嘴。
善鬼吃了不顶用,味道也跟生嚼蜡烛似的,还是算了。
他举目远眺,终于在城郊背面瞧见了冲天的怨厉之气。
“兄台小心!”
医续断无端被人一扯,见是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要说话,却觉怀中龟甲一动。
这书生面相刚直,隐隐可见禄气,正是乌生恋慕那女子的丈夫。
一个身量矮小的叫花拔腿逃窜,书生追了两步,又折身朝医续断拱手。
“小生方才见这贼人欲要摸你钱袋,这才唐突了兄台,还请兄台原谅则个。”
医续断眯眼一笑。
那钱袋是乌生的,他为乌生入殓后,随手收了来,算和那女子相认的凭证。
“兄台急公好义,不敢见怪。”
宁采臣头回见到如此出众的男子。见他一袭白衣赛雪,容貌更胜潘安,气度也与常人不同,即刻折服于他的风采。
“小生宁采臣,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医续断还礼道:“在下医续断。”
宁采臣道:“听伊兄口音,不似浙江人士,可是到此游历?”
医续断面露困窘之色:“囊中羞涩,正欲往北面庙中借宿。”
宁采臣喜道:“可巧愚兄也欲前往,不若你我二人结伴同行?”
那庙建在城郊,山路不大顺当。
医续断两手空空,宁采臣却背着行囊,不过片刻便面露疲色。
宁采臣有心请他帮帮忙,却又张不开嘴,自忖道:“这位伊兄虽言辞温文,却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我还是不要麻烦他了。”
庙宇笼在一片黑雾下,凡人肉眼却看不见这妖氛。
宁采臣擦把汗,目光扫过“兰若寺”的牌匾,笑道:“可算是到了!”
寺中佛塔、大殿维护尚好,只有蓬草不曾拔除,已长得比人还高。
“仿佛许久没有香客来过。”宁采臣左右瞧瞧,“僧人们外出去了?”
医续断摸摸那粗壮的竹子,摇头道:“应当已是一座空庙,没有僧人念经打坐了。”
宁采臣不信,把那东西两面的僧舍一一看过,见桌椅都积了厚厚的尘垢,这才死了心。
他走得腿脚酸软,便闷闷坐在荷塘边,望着天边夕阳发愁。
没有僧侣,自然也没有斋饭。城中屋舍耗费甚巨,住在这庙里虽不操心房钱,饭食却成问题。
医续断瞧着他懊恼纠结,忽觉一股异样气息,不由回身看去。
一个书生打扮的高壮汉子站在门口,定定望着医续断:“在下姓燕,字赤霞。阁下如何称呼?”
“医续断。”
“这庙宇已空了,若是不嫌弃,可在南边院中暂住。”
燕赤霞把南面的院门一推,引着他们去看房舍,“我也是借住在此的。”
他整个人锋利如一柄利剑,虽尽力做出柔和的表情,却还略显生硬。
除去燕赤霞的屋舍,空屋子还有三间。宁采臣见里头并无床榻桌椅,忙把行李放下,去抱草秸铺床。
燕赤霞这才低声问:“伊兄……可是道门中人?”
这小兄弟气韵清正淡泊,面上隐隐霜意,瞧着便像名门高徒。
医续断摇摇头,“在下的姓氏,乃‘巫医’的医。”
燕赤霞一怔,折段竹枝在地上写个“毉”字。
这便是巫族的本源,也是巫医的由来。
燕赤霞凝眉想了半晌,纠结道:“跳大神?关外萨满?”
他背上系着一个包袱,里头裹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气息凌厉,像是把斩妖除魔的利器。
医续断估量了一下两人的武力,闷闷道:“差不多。”
鲁莽乌生害我啊!
这少年人根骨不凡,又不沾染红尘,若是有名师好生教导,未来必然大有作为。
可惜他那是世代家传的路子,燕赤霞不好劝他不学,心里大是惋惜。
宁采臣抱着柴草回来,很快铺了厚厚一层,权且算个安歇的床铺。
“伊兄不若与我同住?”
医续断摇摇头,随手推开一扇房门,“我住这里。”
宁采臣见他草秸也不铺,有心帮他抱些来,却实在四肢疲累的很,便只得罢了。
他今日走了许多路,腹中早已空空,饿的有些发慌,又是新地方睡不习惯,一直到半夜都不曾合上眼。
“小倩怎么这么久还不来?是不是对姥姥有怨言?”
北边仿佛有人声,宁采臣起身推门,借着墙上的石窗朝里张望。
那说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被个暗红衣裳的老妈妈挡着,看不清容颜。
老妈妈道:“没听她抱怨什么,怕是身子哪里不舒畅。”
妇人埋怨几句,不多会便见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款款而来。
这女子穿着素色的单纱,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夜色朦胧看不真切,却也知道是个少有的美人。
妇人笑道:“小倩如今越□□亮了,我若是个男人,魂儿也被你勾走了。”
宁采臣见那小倩柔媚一笑,眼风仿佛朝自己看来,忙矮身蹲在窗下。
那怕是住在这庙中的女眷,不可唐突。
他与家中贤妻早有约定,是立誓终生不找第二个女人的。
宁采臣悄悄回到屋里,腹中还在作响,脑海里那小倩姑娘的脸容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小倩,你在瞧什么?”
小倩咯咯一笑,轻轻舒展腰肢,“今日又来了两个生人,瞧瞧去找谁好。”
妇人道:“南面第二间,里头住着个顶顶俊俏的年轻人,瞧着还是个雏儿……”
老妈妈也笑道:“气度也好,怕是皇帝的龙子还逊色些。就是冷冰冰的,不晓得懂不懂怜香惜玉。”
小倩有些意动,一想方才窗下那人,又摆手道:“若真这么好,更要留到最后。”
她散着头发扮个楚楚可怜的模样,扭着水蛇腰朝宁采臣的屋子飘去。
“从前还三贞九烈不肯做这勾当,如今倒离不得男人了。”妇人见她进了门,朝地上啐一口。
“小娼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