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薛采春坐在那里忿忿不平,薛长生想的事情?却是更多。
今天晚上的事,如果说大,并不算太大。无非就是处置了一个婢女而已,虽然一上来就处置主子带来的婢女,有些下齐宣的面子,但真论起来,薛采春的做法,也不能说错。
就算是齐宣默许元瑾汐如此穿着打扮,所谓不知者不怪,也没有必要真与一个小姑娘较真。更何况,她并未真的把人如何,只是打发去学规矩而已。
论严重,可能还不如她顶嘴这件事,更让齐宣恼火。
更何况,就像齐宣自己所说,薛家三代人都在府中,是最早跟着从京城来到并州的,有着这份情义在,被一个小姑娘顶了嘴,就要赶出后院?
他就不怕府里?所有人寒心?
当年薛长生也是跟着父亲从京城来到并州的,那时他刚二十?出头,虽没贴身照料过齐宣,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以他对齐宣的了解,今天的事,背后很可能另有缘由。
那么,他究竟是为什?么,上来就要把人赶走呢。
除非……他发现了什?么。
薛长生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说将女儿驱逐出后院,只是一个前奏,一个信号的话,那后面的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想到这儿,薛长生站起身来,“行了,别杵在这儿了,我给你安排个地方,你先去睡觉,明天一早,跟我去给王爷赔罪。”
薛采春虽不乐意,但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能点头应下。
打发了女儿之后,薛长生又坐在屋里?沉吟半晌,最终还?是觉得此事不能掉以轻心,宁可有备无患,不可束手?无策。
他唤来了自己的远房侄子薛荣华,把一个匣子交给他,“你带着这个,马上出府,连夜回到临水乡下去。如果有人问,你就说你爹给你托梦,你回去给他烧些纸上柱香,也好安心。”
“城门那边,你只要亮出腰牌,就说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要去奔丧,他们不会?拦你。”
薛荣华一脸不情?愿,“三叔,你不是说趁着那个颖王爷在,要我好好表现,然后去县衙里?给我谋个差事么。如今回了临水,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五天的时间,到时万一他离开了怎么办?”
“叫你回就快回,”薛长生疾声厉色,“三叔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和采春,还?能害你不成。到了临水,务必把东西藏好,先别急着回来,等?我给你消息。”
“那……我要十?两银子。临水那边什?么都没有,总得让我有钱花才行。”
薛长生恨铁不成钢的去柜子里?拿了两锭银子出来,塞在他的手?里?,“记住,一刻不许耽误,现在就走,听到没有?”
“好。知道了。”薛荣华掂了掂银子,满口答应,开心地走了出去。有了这十?两,醉心楼里的小桃红,又能陪他一晚上了。
那身段,那腰肢……薛荣华越想越觉得按耐不住,想着今天一走,可能最少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还?不如先去快活一下,然后第二天一早出城。
不然现在出去,还?要用个为娘奔丧的借口,他娘现在可是活得好好的,还?想看他娶媳妇呢。
想到这儿,他心里?像是长了草一般,脚上也有劲儿了,飞快地回到自己屋里?,收拾了几件衣服,把薛长生交给他的匣子包了起来,放在包袱最里?面,就摸黑去往府里?的偏门处。
那里有一块不用的假山石,踩着正好能翻出去。
结果,人刚翻出墙去,就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薛小哥这么晚了,去哪里啊?”
还?未必回头,一个黑布口袋就罩了下来。
却说薛长生这边,在打发走了侄子后,终于觉得放心了一些。不论齐宣有没有发现什么,这么安排,都是有备无患。
第二天一早,薛长生早早地把女儿叫起来,准备去后院给齐宣赔罪。
薛采春这一觉睡得极为不舒服,床没有她平时睡的大,铺的盖的也没有平时的软和舒服,被子里?还?有一股霉味儿。
因此,她此时心里?的不满更甚至,听到父亲叫,心里?更烦。
可是她扭不过自己的父亲,加上还?想回后院,因此只能是憋着气、摔摔打打的收拾。
等?到她好不容易可以出门时,却听得门外有人喊:“薛管家在么,王爷有令,让熙和园里所有人都到正厅集合。”
薛长生眉头一皱,昨天夜里?的预感又上来了,但想到此时他已经让人把证据都带走了,心里?就又踏实下来。
只要没有证据,他又能奈自己何?
哪怕挨些训斥,但只要熬过这段日子,等?到齐宣离开,这熙和园不还?是他说的算。他齐宣又能回来几次。
拉扯着女儿一路来到正厅,未等进门,就看到正厅门口,站了一众的人。
仔细一看,府里?不论是花匠还?是厨娘,又或是婢女小厮,全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一个一个地上前报自己的名字、在府里?做的事情?、月例等?等?,然后由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一一记下。
旁边是这次随齐宣而来的临时管家四海,正一脸严肃地扫视着众人。
看到薛长生父女走近,四海走上前来,“薛管家,这府里?众人的身契,还?有库房钥匙,请一并交出来。”
薛长生看了四海一眼,没有言语,而是理了理衣着,迈步进了正厅。
主位上,齐宣正在喝茶,他的旁边单放了一把椅子,坐的竟然是昨天齐宣带回来那个婢女。而那婢女的身后,则站着韵秋。
薛长生暗暗皱了皱眉头,看来这婢女对于齐宣来说,并不只是婢女。
不过,他心里?也是隐隐有些不屑,就算这婢女被齐宣收了房,但顶天也就是个妾,在这种场合,哪里有她坐下的份。
看来,采春要给齐宣立规矩,也确实怪不得她。如此置礼法于不顾,这齐宣真是愧为一朝王爷。
想归想,薛长生还?是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老奴见过王爷。昨天晚上小女冒犯了王爷,老奴已经严加管教,还?望王爷恕罪。”
说罢一躬到地,看到女儿没动,还?使个眼色。薛采春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福身礼。
元瑾汐坐在主位之下,看到这父女二人的作派,心里?嘲讽一笑。
薛长生的话虽然听着没毛病,可是话里?话外,却似乎在说,我已经管教了女儿,王爷该恕罪了。
别说他身为下人,就是平辈之间,这也不是道歉的语气。
看来齐宣说的没错,这熙和园里的管家早已不把自己当下人,而当起了真正的主子。
齐宣没理薛长生的话,也没叫他免礼,而是看向跟进来的四海,“怎么,东西没要来?”
四海脸上一红,立刻上前一步,站在薛长生面前,“薛管家,身契、库房钥匙何在?”
薛长生脸上也浮起一丝怒色,自齐宣走后,他已经当了七年的管家,这七年间就没有人敢与他这么说话。
但齐宣还坐在上位,他也不好发作,只是自己直起身子,看向上面,“王爷这是何意,就算想查账,是不是应该先知会老奴一声,也好让老奴有些准备。”
齐宣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缓缓道:“现在就算知会你了。”
薛长生知道已经拖不下去,也知道了齐宣的态度,只能是将随身携带的钥匙交了出来,同时心里?庆幸,幸好他昨天夜里?就安排侄子连府出城,此时人应该已经在几十?里?之外了。
四海拿了钥匙,立刻走了出去,招呼人跟他去库房。
厅里?只剩下薛长生和齐宣等人。
薛长生此时开始打量起元瑾汐来。
只见她一身上好的苏白杭绸做成的衣裙,头上戴着一对品相上好的流苏碧玉簪,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一副柔弱的样子。
想到昨天她几乎没反抗,就被女儿关进柴房里,应该是个好欺负的。
这时元晋安从外面走了进来,无视女儿坐在那里,对着齐宣抱拳,“王爷,府里?下人已经统计完毕。”
元晋安可以无视,元瑾汐却是不能坐着,正好此时小七过来给齐宣添茶,她便站起来,接过小七手?里?的茶壶,“王爷请喝茶。”
小七罕见?地没跟元瑾汐对着干,乖乖地递了壶,就走了出去。
不由让元瑾汐松了一口气。倒完茶后,也没有再回坐位,而是借着机会,站到了齐宣的身后。
齐宣知道她的意思,反正椅子在那里,就已经表明了地位,后面没必要强求于她。
“元先生请讲。”
“回禀王爷,府里?仆役婢女加起来共有五十?七人,十?年前留下来的有二十?人,十?年间出生的家生子五人,其余三十?二人皆为最近五年内新近买来。其中婢女十?人,小厮十人,杂役、老妈子共十二人。”
这数字,就连元瑾汐听了,都不由皱眉。
这府里?没有真正的主子,但是下人却多了一倍不止,这就有意思了。
“你们都站过来。”随着元晋安的一声招呼,这三十?二人都到门口处,挨挨抗挤地站在那里,向齐宣行礼。
“这些人,基本承担了府中的大部分活计,月钱从每月500钱到一千钱不等?。”元晋安摆了摆手?,那些人便散开,他又指着另一边的人道:“至于原来府里?留下的人,大部分月钱在三到五两不等?,少数几个,可以达到十两。”
齐宣看向外面,“叫他们进来。”
那些人便鱼贯而入,惶恐不安地向齐宣行礼。
元瑾汐看着这些人,却是有些暗暗咋舌。她在颖王府的月例是三两,按齐福的说法,府里?除了齐福比她高之外,就没人能拿到那么多的月钱。
至于之前的掌事玲珑、后来的腊梅,都只有二两而已。
其余人,哪怕是太皇派来的绿珠,也只有一两银子。
说白了,她的三两,是齐宣优待她,对她好。腊梅、绿珠的月钱才算正常。
可是,这别院里的人,竟然能达到三五两,比京城中王府的规格还高……这怕不能只用逾矩来形容了吧?
再看这些府里?的老人,虽然是下人打扮,都是光鲜亮丽,明显是当年做的新衣,其中属薛采春和薛长生穿得最好。
就这还?好意思说她逾矩,在齐宣面前谈规矩?她都替他们脸红。
齐宣这才看向薛长生,“看得出,薛管家治理有方。”
未等他回答,刘胜抱着账本走了进来,“回禀王爷,从七年前老薛管家回到乡下养老,府中由薛长生担任管家开始,开支每年递增,最近五年来尤其上涨得厉害,到上一年年末,开支已达两千五百余两。”
“而十?年前的支出,只有七百两左右。”
“熙和园每年进项是多少。”
“据账本上显示,每年不足两千两。”
这数字一出,就连薛采春也听出不对来了。她可是知道,熙和园掌管着好几个庄子、铺子的收益,这些竟然抵不过支出?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薛长生身上。
薛长生本以为自己做了两套账本,万无一失,可没想到四海竟然上一来就找到了真账本,如今数据报出来,再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当下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王爷请听老奴解释,这十?年前间许多府里?的老人身体大不如前,还?有几个腿脚不好的,不但需要人来服侍,还?增加了许多汤药费。前几年府里?的媳妇生了孩子,结果产妇大出血没挺过来,孩子差点夭折,这又无形中增加了许多支出,老奴也是没办法。”
他一边说,一边向其他人使眼色,有些人跟着跪倒在地,有些人却是不动,站在那里权当没看见?。
甚至有的人,还?微微后退了一步,划清界限的动作十?分明显。
齐宣也不吭声,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薛长生哭诉。
直到他说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齐宣有半点反应。
“不说了?那好,该看些东西了,平越,把人带上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被推搡进了正厅,走到薛长生边上时,被一脚踹在膝盖窝里?,随后扑通一声,人摔在地上,怀里?的盒子也应声落地。
人,正是昨天夜被派出的薛荣华,盒里?也是薛长生交给他的那个。
一见?到那盒子,薛长生就像是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上。
这还?没完,那个叫平越的年青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拿出一张张或是地契,或是店契,放在了那些陪着薛长生一起跪下去的人面前。
这些人随后就和薛长生一样,冷汗直流,然后拼命磕头,“是我等?鬼迷心窍,王爷恕罪啊。”
“你们啊……”齐宣悠悠地开口,随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看着齐宣。
“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当年跟我皇兄从京城里出来的人。那时并州贫瘠,从繁华的京城到这里?,无异于贬斥出京。”
“其中还?有人,三代都在府里?服侍,几乎是看着本王长起来的。回京时,我皇兄本想带你们一起,但想到京城凶险,便将你们留在这里?。”
“可是你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说到这儿,齐宣怒极,将手?中茶盏直接扔在地上。
地上跪着的一群人,全都深伏下去,不敢言语。
“罢了,你们走吧。四海,将身契还?给他们。”
底下人立时嚎哭一片,甚至有一个人以膝行地,拼命磕头,求齐宣不要赶他们出府。
对于有些人来说,比如元瑾汐,身契发还?,是解脱,是一直努力奋斗的目标;但对有些人来说,恢复了自由身,跟判了他们死刑也差不多。
尤其是这十?年间,早已锦衣玉食过惯了的这些“下人”们。
更何况,他们与正常离府不同。正常离开,不论是告退,还?是赎身,不但能带走自己的积蓄,大方的主人家还会?给一笔安家银。如果是出嫁的婢女,还?会?给一笔嫁妆。
可他们是被赶出府的,除了能拿到自己的身契,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们这些人虽是家奴,可是生活在这皇家别院里,每日里只要做些简单的活计,不必下田耕种,不必出门受气,吃穿不愁,比起那些平民百姓,生活可是好太多。
像薛采春这样的,几乎可以堪比小门小户的小姐。
真让他们离开,看似消了奴籍,但没田没地的,又要怎么生活?
“王爷,救王爷开恩那。”薛长生也懵了,反应半天才知道求饶,“求您看在老奴一家三代都在府中服侍的份上,饶了老奴这一回吧。这件事是小女的不是,她不该嫉妒这位元姑娘,你这该死的丧门星,还?不赶紧给元姑娘赔罪。”
说着话,薛长生跳起来,给了薛采春一巴掌。
薛采春长这么大,也没挨过自己的爹的打,当场就给打懵了,愣在那里,满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你倒去啊,我叫你赔罪,听到没有。”薛长生把女儿强拉到元瑾汐面前,逼女儿跪下,给她道歉。
“求这位元姑娘开恩,看在我们父女孤苦无依的份上,替我们向王爷求情?,老奴给你磕头了。”说罢,薛长生真就冲着她磕起头来,还?按着薛采春磕头。
元瑾汐心里?一阵恶心,薛长生这人实在是恶毒,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她下刀子。要是她受不住这个,替他们求情?,那就是让齐宣难办;要是她受了这个,却是无动于衷,极容易落个不近人情的印象。
甚至,还?能让齐宣心里?别扭一下。
因为男人可以狠,称之为无毒不丈夫;而女人若是心狠,就是心如蛇蝎了。
只是她怎么会?让他如愿?
元瑾汐侧身一步,让过两人的大礼,开口道:“薛管家,您这是执迷不悟。”
“王爷处罚的又哪里是采春姑娘。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昨天的事,看似是采春姑娘安排不周,顶撞了王爷。根子上,还?是在您这儿。若不是你这十?年间在这别院里当起了背地里的主子、兼又中饱私囊养肥了野心,她又怎么敢跟王爷立规矩?”
“您这出事的根子不检讨,不求饶,却抽打这细枝末节,又有何用?”
一番话下来,薛长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声了。元瑾汐说的道理,他怎么不懂,只不过是情急之下,想通过苦肉计,来获得一些转机罢了。
万一小姑娘脸皮薄,随意吐口说了一句不碍事,此事也就有转圜的余地。却未曾想,元瑾汐字字直指要害,根本不给他机会。
齐宣赞赏的点点头,刚刚薛长生突然演起戏来,他还?担心她会不知如何应对,本想立刻出言制止,但看她劳神在在的样子,便改了主意,先静观其变。
没曾想,元瑾汐的表现,比他想象的更好。
有这样的能力,想来日后会必把他的王府后院管得妥妥当当的。
元晋安也很欣慰,女儿真是长大了。刚刚的事,不在于她究竟说了什?么,而在于她能摆出什么样的态度,若是她心慌失措,就算什?么都没说,也是让薛长生拿捏住了。
不愧是兰茉的女儿,有她当年的样子。
想到儿,元晋安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身处平阳,是最不能想起妻子的地方。
齐宣快刀乱麻地处理了薛长生等?人,将其余事情?交给四海处理,自己则带着元瑾汐走出正厅。
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卫一的轮椅露出一角,当下只能微一叹气,对元瑾汐说道:“你若是闷,就出去走走,平阳虽不及京城繁华,但还?是有些许可观之处。让小七和韵秋跟着你。”
元瑾汐巴不得如此,赶紧乖巧地点头道:“多谢王爷。”
关于平阳,她可是有许多想打听的人,想要做的事。
若那个人真是她母亲的儿子,那么这里?就是母亲受迫害,假死而遁的地方!
之前她来不了,也就做罢,如今人来了,有些事不论能不能做,她都要试上一试。
眼下,元晋安正在大厅之中,帮助四海处理杂事。
元瑾汐有心询问父亲,但又觉得此时不是时候,不如先出府去街上转转,打听一下消息,晚上再回来询问爹爹。
她爹此时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对于上街,小七的兴奋之情?,要明显高于韵秋。他是齐宣在京城才收的小厮,对于并州、平阳,只是听过,但没见过。
一听要上街,整个人都积极起来,“我去找府里?人给你备马车。”
元瑾汐赶紧拦了,“我一个婢女出门,坐什?么马车,咱们走着去就行。”
小七挠了挠头,“可是王爷吩咐过,不让我把你当婢女。”
元瑾汐没想到小七能说出这么一句,微微一愣,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困惑。
她总觉得齐宣对她,超出了所有她能理解的范畴。
难道说,就是在并州,也要演戏么?可是夏兴昌又不在这里?,这戏又要演给谁看?
作者有话要说:齐宣:你说还能演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