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吃过午饭之后,太阳就到了一天当中最猛烈和灼热的时候,白花花的阳光炙烤着地面,空间似乎都被热度炙烤到微微扭曲。
连那不知停息的蝉鸣也渐渐消匿了下来,盛夏的晌午是死寂与高热的交织。
灼热的,也是死寂的。
行人寥落,阳光空白炙热,像是要把一切都消融在这个时间里头。
刘春兰把饭菜装进饭盒里面,抬眼看了一下外头白花花的日光,然后语气热情又灿烂地冲着她出炉许久但是却异常新鲜的小孙女说:“一一呀,跟奶奶一起去给爷爷送饭好不好?”
嘴里问着好不好,但是手上已经很麻利地又拿了一顶草帽,那架势,就等着小孩说好了。
小孩在刘春兰开口的那一瞬间,身体很有先见之明地停滞了一下,晌午的瞌睡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起头,看到她奶奶,和她奶奶手上的那顶陌生的帽子模样东西,目光看了一眼外边。
沉默地,点了点头。
刘春兰拿的草帽对于小孩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在下巴的地方绑了红绳子固定也一样止不住它往下掉的趋势。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因为足够大,所以遮阴挡阳效果一流。
卜一一被刘春兰牵着,看到了地面上她自己的影子,一顶大大的草帽下面漫画比例的三头身,对的,因为太阳高度角的关系,五头身变成了三头身。
随着她自己的走动,上面那顶草帽还一点一点地往下掉,小孩于是不得不伸出另外一只手扶着帽檐。
这姿态就很可爱了。
走在路上的行人不多,但是在家里头歇晌的人倒是挺多的。
农家人大多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是盛夏中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也就是在家里头带着不出门而已,顶多也就是靠着摇椅打一下瞌睡。
于是晌午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是在家的,门户大开着,人就待在家里,一眼能看见自家门口的那一种。
然后理所当然的,刘春兰领着卜一一这一路走过去,效果比昨天小孩被陈岚领着一路走过来还要更加直观一些。
至少卜一一觉得她已经被村子里绝大部分的大人认得了。
她是一个善于观察的小孩,就像是昨天观察大黑猫一样,虽然事实似乎跟她想得又很大的出入,但是她觉得这是因为她对于这里的环境和猫这种物种太过陌生的缘故。
但是对于人是真心与否,在这一点上,她是很擅长的。
虽然都是在打招呼,但是有些人会当做没看见,也有些人只是很平静地跟她奶奶说了一句“出门呀”就过去了;也有的人会比较热情地问一句“给你家老家伙送饭呀”;还有就是在此之外,还会很自来熟地把话题引到她身上。
于是小孩就知道了,跟她一样,她奶奶和她爷爷好像也不是十分招人待见。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一眼自家奶奶,中午吃到那道咸鱼冬瓜汤的一点郁气瞬间平衡了。
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地迈得大了一些,不再是跟之前一样规矩又自律的了。
一路出了村子,脚下的路慢慢变窄,也变得凹凸不平了,两旁的景观也从开阔变得葱郁,到最后,小孩已经把自己脑袋上的草帽给摘下来了。
树木不算高大,但是绿荫浓重,风过时甚至显得清凉。
这一路走了有多远,她不知道,但是脑门和后背一片湿哒哒的,她还是能感受到的。
风一吹,凉飒飒的,体验很是新奇。
卜一一终于还是忍不住向两边张望的目光,毕竟对于她来说,这一段路实在是太新鲜了,像是黄泥土的小道,只能容一个人走过的宽度,路面的泥土被行人的鞋底摩擦得光滑。
两边是不知名的草木,有些带刺,有些开着小百花,有些藤蔓一样纠缠着,有些却有枝干。
小路蜿蜒,看不到前头通向哪里,四处好像都只是和身边相差无几的草与木,能听到水声,但是不大,沙沙的细响,有点像是下雨天雨快停时的声音。
刘春兰看着小孩的眼神止不住地往两边看,偶尔抬头看她一眼,想问又不想问,想说话又不想说话的样子,心里好笑又纳闷。
有点不懂她这别扭性子是从哪里来的,又有点想知道她能憋多久,于是不管卜一一怎么看她,始终当做没看见一样,并不说话。
事实证明,有些东西并不是岁数大,经历的事情多就占有优势的。
就像卜一一能够安静配合地自己在板凳在坐上半个多小时一样,她现在也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去多看。
等到了后半段路,基本上她的目光和注意力就只在脚下的路上了,不再像之前那样东张西望,原先的那一点对于周围环境的好奇也没了。
憋着一股气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开口的刘春兰,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在比赛途中被强硬单方面终止赛程的人。
懵逼,茫然,有点不是很清楚她在哪里,她又在做什么。
突然感觉到自己很莫名其妙,大概可以这样子形容。
于是看着自己孙女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一言难尽起来。
碎掉自家孙女的滤镜和之前顺顺当当一点不费劲地把孙女她把拉扯长大的自信,刘春兰第一次对于自己能不能把面前这个五头身的豆丁顺顺当当地拉扯长大产生了一点怀疑。
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点直觉,一点未来可能会是超乎她想象的未来的直觉。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已经在视线里头的简陋山庙,刘春兰想起了早上卜一一说的请鬼,还有她跟老头子特殊的职业。
总感觉,嗯,不是很妙。
比吵吵闹闹真刀真·枪胡闹的熊孩子更可怕的是安安静静一点不做声作妖的熊孩子;比安安静静默默作妖的熊孩子更加可怕的,是看起来安静又懂事但是其实你压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的乖孩子。
刘春兰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有了金盆洗手的念头,并且还认真考虑了一番。
基于这种考虑,等到了山庙前面,刘春兰就开口了,她跟小孩说,这里是她爷爷工作的地方,就像她爸爸和妈妈都是在家外面工作一样。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从庙里边走出来的卜来恩刚好听到刘春兰的解释,突然无话可说。
似乎,就是这样,完全没毛病的样子。
这座庙,虽然说是山庙,但是并没有正经供奉的神佛,与其说是山庙,倒不如说是卜家的家庙,里边供奉的其实是卜家先人的灵牌。
当然并不是全部,按照卜来恩的说法就是,他祖父还有一个哥哥,早些年一家人逃荒,临行前各自带着一部分的东西,怕的是如果中间出了些什么意外的话,家里也依旧能够传承下去。
所谓不把鸡蛋放在同一篮子里头就是这样了。后来也证明这样做确实是对的,祖父跟他哥哥半路失散,一路辗转流离之后,其实东西也都丢得差不多了。
到了卜来恩这一代还留在手里的也就先祖的画像,传下来的制香和画符的法子,并上一本算命书和签书。
但是除了制香和画符的法子是真的祖上传下来的之外,那两本所谓的算命术和签书,嗯,其实都是卜来恩他爸从外面弄来的。
感觉并没有什么卵用的样子,额,这个没有什么卵用是指没什么实际作用。然而从经济的角度上来说,这两本没什么卵用的东西,确实最赚钱的。
毕竟神棍嘛,首先路子就得广,看完那两本书,基本上什么东西都能扯上个一二点沾边的,可信度和神棍指数砰砰往上涨。
但是真溯本求源的话,就会知道卜家一开始其实是制香和求符的,这里的制香不是风雅人家做的熏香,而是祭祀、祷告之类作用的线香,种类有点多,厚厚的一大本。
同理,符也是,只是当初厚厚的一大本,到了现在还在用着的,也还能做出来的也就只有一两种了。
以前庙旁还有个专门制香的香坊,但是后面就渐渐不用了,按照现在卜家的用量,自家小作坊的产量就能够满足了。
从前卜家的家庙后边摆放祖先灵牌,方便逢年过节祭祀先人,并不怎么对外开放,毕竟,让人来拜自己祖先这种事情,听起来好像还挺不要脸的。
前面却是专门给人求符买香的。
后来到了卜来恩他爸那一代,制香和画符手续繁琐,加上香和符嘛,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再加上到了后来,大概就是不肖子孙了,能做出来的并不多,求符和买香的人就少了,这时候收获和回报就不成正比了。
所以卜来恩他爸去外面一趟,说是看看有什么生意能做的,回来身上却只多了两本书,就是那两本算命和解签的,从那时起就真成神棍了。
这也是为什么卜来恩跟刘春兰吵架的时候,底气不怎么足但是仍然要反驳自己不是神棍的缘故了。
毕竟,祖上确实不是神棍,只是,现在,咳咳,其实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了。
只能说玄学嘛,讲究的就是一个玄字呗,你觉得我玄,其实我也觉得玄来着。
所以要说这里是卜来恩工作的地方,那这说法还真的没说错,他们家祖传的香,还真的就是在这里做的,至于其他,在小孩面前,那就不提也罢。
因着小孩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回来,卜来恩没有急着吃饭,倒是想把小孩带到了后边的祠堂那里,取了香,点燃了,让小孩祭拜了一回,才带着人回了前边。
回到前边,支了张桌子,一打开饭盒,卜来恩就看到那碗咸鱼冬瓜汤,嗯,脸色很精彩,低声咕哝了两句,只是无论是卜一一还是刘春兰都没有听见。
说了些什么,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