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笈看着李女士陡然大哭。他平生没见过这类性情的人,都懵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李女士本来坐在地上,忽然一翻身变成了跪着,伸手去抓徐云笈T恤下摆:“大师!大师您看出来了,一定能解对不对?求您化解!求您救救我们家吧!”
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不管不顾把里面所有整钞拿出来——其实也不过五百,剩下的都是些零散毛票——往徐云笈手里塞:“求求您!求求您!”
徐云笈被这架势吓得一激灵,连忙摆手不要她钱,伸手努力把人往起拉:“不用!不用这样!你别跪啊……”
李女士丈夫和其他围观的一起把李女士搀起来,有个白头发老头满脸警惕瞪了徐云笈一眼,劝李女士道:“你别轻信。公安局说了不能信这种!这指定是骗子,那什么算得准不准的那叫话术!都是蒙你钱的,你怎么还真上套呢?”
徐云笈差点乐了:既然您觉得这是骗人的,又为什么要来崇华观?刚才说排长信真人的号的,就是您吧?
那头李女士丈夫也有点怀疑。他也被这段时间家里一连串的变故闹得快崩溃了,可也不像李女士这样逮到一个年轻人也敢当做救命稻草。家里被盗,后面又花了大笔医药费,现在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积蓄,他也怕被骗,拦着妻子要她把钱收回去。
徐云笈看着李女士挣着非要掏钱、她丈夫拉着她不肯、其他人七手八脚帮着劝的架势,无奈扶额:“我也没说要钱啊。只是看到了,就顺便搭把手的事儿,不用这么惊天动地的。”
他这话一说,那头乱哄哄的场景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戛然而止,一群人都“噌”地扭头望过来,眼睛一个个锃亮。
徐云笈叹了口气,看李女士哭得神智都有点不清醒的模样,没跟她说话,而是对她丈夫道:“劳您去买点黄表纸、朱砂、白酒和笔墨纸砚给我。我不要钱,只是给您作法之后剩下的东西留给我就是了。”
这儿是道观门口,来来往往多的是香客,自然在大门口附近也有卖相关东西的摊贩。
李女士的丈夫听说这年轻人不要钱,抗拒的意思一下子便弱了。虽说黄纸朱砂也要花钱,但这些加在一起也就一百多,而且这人不直接要钱,而只是要剩下的东西,那大概也不是奔着钱来的。
再看徐云笈面容清俊,一身气质颇有出尘之态,他看着怎么也不像骗子,反而像是那种自己不缺钱、碰巧见到他们可怜而动了恻隐之心的什么玄门世家子弟。
他哪知道,徐云笈是字面意义上的身无分文。
不过他打小修行,立身持正与人为善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对夫妇太惨,叫他做不出收对方辛苦费的事情。只是他如今受伤,不敢动用太多灵气,很多东西必须借助画符,确实需要朱砂黄纸,也只能麻烦这夫妇二人帮他买来,也算了结他出手助人的一桩因果。
听徐云笈不要钱,之前一群把他当骗子的大叔大婶也都来了劲儿。老年人好奇心重,时间富裕,也没什么其他事情,听说徐云笈要做法,甚至都不等李女士夫妇,直接一群人张罗着在附近摊位上买齐了东西,只有白酒是李女士老公去一边商店里买的。
东西齐备,徐云笈也不啰嗦,直接找了个没人的摊位,也不管一群人瞪着大眼小眼看,直接摊开黄表纸,叠了几下,裁成要用的大小。又用白酒调和朱砂,毛笔饱蘸了朱红色的液体,在黄纸上笔走龙蛇。
不过一息功夫,便画得一张巴掌大的符。
徐云笈能动用的灵气不太多,但画符主要是借用天地之力。只是催动需要些许灵力而已。
于是旁人但见青年伸出白皙的一只手,指尖在那符上略点,那方才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黄纸便仿佛一抖,叫人眼前一花,再看时只觉得这普通的符纸莹润有光,连丹砂墨迹都透出十足的圆润之态来。
有人禁不住“呀”了一声,但又觉得是心理作用。
毕竟哪怕一群老头老太太多少信一些玄学,到底也是在唯物主义的主流中生活的,更多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说哪位大师灵验也都只是听闻“谁谁谁去解了签回去运道变好了”这种轶事,没有说见到哪位大师真的呼风唤雨点石成金。
他们凑过来本是看热闹,陡然发现这年纪轻轻大学生似的“大师”一点之下,那符纸整个儿从方才普普通通鬼画符似的样子变得似乎自带高贵气息,第一反应都是疑心自己眼花,要么是心理作用。
也就是对道教真的比较相信的,才生出某种敬畏的感情。
徐云笈全然不管他们想什么,又如法炮制又画了一张驱阴符,接着以特殊的手法折叠好,这才转身面对李女士夫妇,表情严肃:
“你们把符带回去,一张放在家里——就放在你们供奉玄天上帝的地方,另一张放在儿子身上,叫他贴身携带不得离身。还有,家里要开窗通风,打扫干净。如此,就能把此前的霉运驱散大半。但最关键的,还是要提醒你们儿子不要惹事。如今你家里的霉运是他在外面沾染的,我的符能够驱散一时,但他要是继续之前的做法,这两枚符保不了你家里太久。”
他姿态坦然,语气又严肃,李女士夫妇一时被他镇住,全然不管这只是个年龄或许也就是他们一半的年轻人,连连点头道谢。
李女士双手接过那对叠作元宝状的黄符,忽然觉得身上一轻,仿佛有什么压制她的无形之物忽然离开了。
在徐云笈眼里,却是在她接过黄符刹那,符箓上灵气激荡,逼得她周身萦绕的阴气散开。
李女士看不到这些,她只觉得原本自己因为婆婆的死还有丈夫工作上的事,这几日都是昏昏沉沉心中绝望的,这一刻却突然脑子清醒了不少,身上的沉重感也不复存在。
她本来是绝望之中撞上徐云笈这么个一语道破家里情况的人,崩溃的人一丝希望也不肯放过,便将这青年当做了救命稻草,恨不得跪地磕头请他帮忙。然而她自己内心深处的理智也知晓,从城隍庙到崇华观,她失望了太多次,这一次也未必能有什么结果。求徐云笈出手也不过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转机的可能。
却万万没想到,还没等过上几日验证运气好坏,只是接过那黄符,就有了变化。
她憔悴的脸上一时间露出惊喜之色,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身边的丈夫,塞了一个黄符给他:“你拿着!不一样!真不一样!”
她丈夫还愣神想着“不是说作法,怎么这就完了”,冷不丁被老婆塞了一枚黄符,还不待说话,忽然便有一阵清凉之意席卷全身,将那股从心底发出的燥意焦灼驱散了去。
他一下子愕然瞪大了眼,原本将信将疑此刻全转成了信赖感激,怔怔望向那白T的年轻人,什么衣着简朴不似寻常大师都成了“无需身外之物装点”的自信。
“大师!”
中年男人抓着手心的符,千恩万谢地吼了一声,一双原本黯淡浑浊的眼此刻也又焕发出光彩。
旁边的人还在纳罕: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男的听起来就这么感激涕零了?
有心思动得快的看见他手里握着的符,立刻便想到是这符箓起了作用。
可平时到观里请符,哪个不是叫你回家如何如何使用、不能心急、要虔诚慢慢才有效果?
怎么这符竟然这么立竿见影?
也不知这夫妇二人是感觉到了什么,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旁人还在琢磨,真真体会到那符好处的夫妇两个心里千头万绪,说是看到了生活的新希望都不夸张。
李女士抽噎着把符千宝贝万宝贝地塞进外衣内侧的口袋,把扣子扣好,生怕丢了去,然后急急忙忙从钱包里又掏出钱来。
这次她老公非但没阻拦还主动把钱拿过来往徐云笈跟前递:“大师!多谢您了大师!我们也没什么钱,这就是所有能给出来的……”说着脸上还显出些许羞愧。
徐云笈早看出这夫妇二人都是本性善良淳朴的,此刻看他们明明如此困难,还非要给钱,当然不收。
“早就说好了,我不要钱,只要剩下这些黄纸朱砂就是了。你们把钱收回去。”
他说完,也不顾那夫妇两个依旧要给他塞钞票的动作,慢条斯理收拾了笔墨纸砚朱砂黄纸,拎着就准备走了。
这一下,旁边没看明白的观众都有点急了:
这怎么,就这么轻飘飘要走了呢?
来崇华观的不少自己家里有需要寻求破解的问题,就是想要招财运给闺女儿子招桃花运的,看李女士夫妇那副模样,哪怕不明就里也猜出这年轻的大师是灵验的。
而且看他真的不收报酬,一贯谨小慎微、出手保守的老头老太太们总觉得错过了好像就没占着便宜、就跟超市买东西送鸡蛋自己没赶上似的那么难受。
立刻有个老头就说:“年轻人!别走啊!你给我也看看行不行?我最近腿难受,走不动道,是不是沾染什么倒霉东西了?”
徐云笈一面拎着东西越众往外走,一面顺便扫了他一眼,随口回答:“没有,您身上没有阴气……估计就是老年病。不要什么都想着找大师化解,要相信科学,去看看医生吧。”
嚯。
这小伙子自己就是搞玄学的,结果劝人去看医生?
这一下,原本疑心他招摇撞骗找李女士当托儿的,也觉得应该不是骗子了。
立刻更多的人围上来。徐云笈被团团围拢,又不能伤到这些老人,不好硬闯出去,一时皱眉。
意识到他们都是觉得“不看白不看,反正不花钱,不如堵着人看看”之后,他开口道:
“我方才出手是看到那对夫妇确实情况不好,而且两个人魂魄之气浩然,是良善之人,这才不要回报。有言道救急不救穷,我出手规矩也是如此。你们当中没有像他们一般既平素为善,又确实情况紧急的。如果还要我帮你们解运,便不是免费的了。”
徐云笈不知道这个世界解签看相是个什么行情,于是侧头问李女士夫妇:“崇华观解签需要多少香火钱?”
李女士来了多次,非常清楚:“‘云’字辈的道长解签是三百辛苦费,‘长’字辈五百。若是请长信真人至少需要五百。”
徐云笈咋舌。
这价格堪称不菲了。
纯粹解签也就半个小时,想来如果需要破解还要请神像、敬香、请符,又是另算。
这个世界不是说不怎么信玄学吗?他还以为看相解卦什么的应该不太有市场,没想到不是。
徐云笈琢磨着自己是真材实料,而这个崇华观单看李女士来了好几回都没人看破她身上阴气,想来起码她这几次撞上的都不是有能力的,还能收那么多,于是按照‘长’字辈的随口定了个价:
“要我看相、测字、解卦,五百一位。”
这一下,那些想着“反正免费不如看看”的都悻悻地嘟囔着走了,还有些非常不爽地说徐云笈是骗钱。
青年才不管他们想什么。修者虽然被要求与人为善,可也不是来当冤大头随便叫人指使的。看他们散开了,于是再次推拒了李女士夫妇塞钱的举动,准备离开。
方才听李女士说自己去过城隍庙,还去过“老街”。他听出老街是个鱼龙混杂、有不少卖或真或假的古玩、法器,也有人看相算命的地方。
比起崇华观这种“4A级景区”,反而是那样的地方可能真有些门道。
——至少不用收门票,他能接触到那些“大师”嘛,指不定就有真的玄门中人能够给他指条道呢。
他正要走,结果被李女士夫妇拦着不放,死活要给他钱。
李女士丈夫说:“知道您是同情我们。可我们有手有脚,如果不是这段时期运道不好……家里也没到起不来的地步!您是好心,可我们不能做那白伸手的人啊。真这样,我们自己心里也得总惦记着这个事。”
徐云笈愣了一下,看他满脸恳切,有些欣慰于自己没看错人,另一方面,这个钱却也不得不收了。
有些人自尊心很重,他们夫妇俩是宁可咬咬牙渡过难关,也不想欠人的。左右他们霉运已去,之后如果能约束好儿子,家里会慢慢好起来的。
既然这样,他倒也不好推拒,伸手接过对方递来的五百。那夫妇俩这才松了口气,又是一番感谢,这才道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