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一百五十

洛王府里的大火,是皇帝余生的噩梦。

在洛卿死后,她梦到过无数次,梦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熊熊烈火,烧得房梁榻了下来,噼啪的声响令她身临其境,奈何火外,她见不到一人。

洛卿方死的那些年,她在梦里总是听到阵阵啼哭声,啼哭声让人心碎。她奔着哭声而去,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洛卿一死,那些过去都成一场华而不实的虚梦,梦醒就什么都没有。洛卿成了她的过客,边境数年,狂沙拂面,什么都没有抓住。

她总想找到洛家的人,听到关于洛卿生前的事,哪怕一两句话都可以,奈何,所有的努力就像是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那年,总觉得熬不过去了,趁着边境稳定,她带着人回洛阳,误打误撞截了林然。

那个看着乖巧,实则很野的孩子。食物摆在她的面前,都不肯吃。

她不知小乖就在眼前,可恨穆能明知真相而不愿意说。穆能对洛公的兄弟情,天地可鉴。她自认穆能对她有恩,对洛家有恩,可她只是一凡人,不知真相,如何懂得。

穆能带兵围困洛府,逼得洛卿自焚,一夜之间,她家破人亡。

如何不恨?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午夜梦回,她总能想到些许,那些记忆深深刻在脑海里,她不想忘,也忘不了。那是她活在世间最好的记忆,一旦忘了,人生就毫无意义。

这么多年,她努力去为洛家平反,洛卿曾说徐徐图之,心急无用,反被旁人牵着鼻子走。她只能等,等到回洛阳,见到与洛卿相似的林然。

林然与洛卿,不仅五官相似,就连性子也是一样的,骨子里的野性唤起她沉静很久的感情。有那么一刻,她想将这个孩子占为己有。

可她终究不是洛卿,再像也不是,她站在悬崖边上止步,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如今,她庆幸自己悬崖勒马。

山谷外驻扎着将士,陈晚辞坐在马上,心中不安,许久不见陛下出来,打马进山谷。

她策马而进,远远地就看见树下孤寂的影子,不知怎地,忽而想起母亲。

母亲乔琇对洛郡主痴情一生,只她毫无怨恨,将那份感情永藏心底,当年的事,作为后人的她们也是不知。从母亲藏下的书信、还有那些寂不出去的信,她才知晓母亲对洛郡主爱得深沉。

甚至后来凭着对洛郡主的情,不惜与父亲站在了对立面,数次帮助林然。

在离树数步远的时候,她翻身下马,徒步走近,见皇帝神色哀痛,轻轻出声:“陛下。”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夹杂着深深的担忧。

皇帝未曾醒来,陈晚辞在她是神态中见到了郁郁寡欢。皇帝与她的母亲,何其相似。

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秘密,洛郡主究竟是怎样的人,使得母亲为她神魂颠倒,自她死后,母亲就染病在榻,心病无法纾解,病了多年,药石无灵。

她实在不忍皇帝也赴了母亲的后尘,她敬仰大周这位皇帝,也甚是佩服她的果断,用兵如神,那股子坚韧引着数万将士冲锋陷阵。

皇帝虽是沉睡,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份手书,她细细凝望,不知是何物,想来能让陛下如何珍惜的,该是洛郡主的遗物。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见陛下无回城之心,吩咐将士在山谷外安营扎寨,在树下燃起火堆。

皇帝不知是醒是睡,总觉得那股悲伤挥之不去,陈晚辞不敢打扰,吩咐将士去熬了些米粥。

汾州是何地,跟随皇帝多年的将军知晓,洛郡主的兵法甚至超过皇帝,从未失算过。

唯一一次失算,就是洛公败了,她自焚。

以命付出代价。

大周遭逢大捷,回洛阳后必然都是加官进爵,皇帝并非是昏君,知晓将士辛苦,必会大力赏赐。

将士围着火堆而坐,比武斗乐,甚是开心。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恰是他们心中最好的映照。

近子时,不守夜的将士都就地躺下睡了,明日醒来必然是赶路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休息的机会。陈晚辞巡视一周后,还是去见陛下。

皇帝醒了,火堆下神色苍白,显得极是疲惫,那碗充饥的米粥早就凉了。陈晚辞走近,接过米粥就要去热一热。

等她去而复返,皇帝姿势不变,好似许久都没有动过,她恍惚开口:“臣母亲当年也像陛下这般,窗下一坐就坐许久。”

“乔琇看着柔弱,实则心性坚硬如男子。”皇帝的声音略带沙哑,深深地凝视火堆,不带一丝波动。

火即火,多年来的梦境呈现,她看着那些被烧黑的干柴,想到洛卿也是这般,心口一阵悸动,痛得她皱眉。

“其实有很多种死法,为何选择这种最决绝的、最不堪的……”

陈晚辞听不清她的话,走近两步,在皇帝身前两步跪下。她知皇帝心中痛,却无法安慰,唯有静静地陪着她。

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听到旁人的呼吸,才看向陈晚辞:“你去休息,朕想静静待会。”

“臣陪着陛下,回去对太子也好有交代。”陈晚辞无力一笑。

“不用了,朕又非稚子,陪着做什么。”皇帝不肯,她摆摆手,示意她离开,将那份手书放入怀里,以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它。

洛卿总说她的心是冷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心热了,被火烫热了。

往日的情景走马观花般闪过。洛卿的野蛮,洛卿毫不掩饰的笑容,洛卿嚣张的眉眼,总是那么真。

陈晚辞不肯走,在远处停下,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陛下依旧还在坐着,就像一座木雕的菩萨,不知疲惫、不知困倦。

风过,火就灭了,皇帝眼里的光芒也跟着黯淡,眼前出现一身铠甲的人,她抬首望着,虚影渐渐成真。

她走近,握着皇帝的手:“阿意,我等你很多年了。”

“嗯,我知道。”皇帝轻轻回应,由着她这么握着,看着她年轻的面孔,唇角蕴着一抹苦涩的笑:“你还是那么年轻。”

“那是肯定的,人死后,是不会又变化的,谁像你这么丑。”洛卿眉飞色舞,唇角勾了勾,扬首就亲向皇帝。

皇帝不动,像是木头,洛卿亲过就咬住她耳朵:“你怎么那么丑,都快认不出你了。”

耳朵不疼,皇帝知是自己的幻想,更加不敢动,怕将最后一丝幻想也赶走了,她紧紧地看着洛卿面颊上的笑意:“她很好,穆凉教的比任何人都好。”

“穆凉?那个温柔的小女孩?”洛卿皱眉,极力去想,才想起九叔有一女,与他一点都不一样,就像是从外间捡回来的,不过满腹诗书,才学是出众的好。

她很满意道:“她很好,至少小乖不会学武,不会步我的后尘。”

皇帝张了张嘴:“她娶了穆凉。”

“娶了穆凉?那九叔见到我阿爹,岂不是小了一辈,有意思。她娶穆凉,肯定是九叔拿刀逼的,我把小乖托付于他,他就占我便宜,真不厚道。”洛卿笑着,口中还不忘损上几句。

风过,皇帝的眼睫颤了颤,告诉她:“是小乖自己求来的,将穆凉视如珍宝。”

“自己求的?她眼光不错,穆凉温柔,可以使劲欺负,又不懂得反抗。”洛卿丝毫不在意年岁之差,眼中笑意阵阵。

她去时不过二十五岁,风华正茂,最妩媚最美好的年岁。皇帝看得痴迷,眼中泪水悄然滑过,不敢提洛家的事,依旧说着林然:“你说反了,穆凉欺负她,她不会反抗。”

洛卿笑得更欢了:“这样啊,听媳妇的话也没有错,有前途。”

皇帝哭了,泪水肆意,洛卿就笑不出来了:“阿意,不是你的错,我从不后悔。也不后悔嫁你,这么多年,我在等你,等你了无牵挂地来见我。”

皇帝摇首不语,无力道:“我累得你、死无全尸,多年来连一坟墓都没有……”

“可我成了你的皇后,这就够了。”洛卿的手抚上她眼角的泪水,微含浅笑,“那些漫长难捱的时光,都是你一人走来的,你没有再喜欢旁人,这点就够了。我洛卿不做后悔的事,阿意,你若觉得难过,就来找我。”

皇帝忍不住伸手,只想摸摸她,摸摸她的脸,这就够了,也不枉费她苦苦捱了二十年。

明月皎洁,洒下的余晖,如同明珠璀璨,她满含欣喜地伸手,只一下就可。

就在要摸上的时候,洛卿不见了,她伸手摸了空,明知是假的,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若稚子,哭得狼狈,远处的陈晚辞静静地看着,那一刻,似是感受到支撑皇帝的什么东西崩塌了。

毫无征兆地崩塌了,在皇帝班师回朝的时候,她就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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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皇帝回洛阳,太子亲去城外迎接,百姓夹道欢迎。

朝臣都跟着舒了一口气,朝堂上,皇帝赏赐将士,不吝啬金银,高官厚禄都是赏赐。

陈晚辞已无封可封,皇帝赐了一座公主府,将她手里的兵权收回。另外按照太子之意,将原来肆意传遍谣言的朝臣降职处理,亦可算认同太子妃出自穆家。

质子随着大军入臣,被安置在宫里,待择府邸就搬出去。

皇帝回朝后,林然交出玉玺,也轻松不少,犒赏全军的第二日后,陈晚辞去东宫求见。

两人是表姐妹,林然秉着血脉情意,亲自招待,陈晚辞脱去铠甲后,不减英气,她望着太子清瘦的身子,想起当年被她打败的事,心中不平,趁机道:“殿下给臣个颜面,与臣比试比试,如何?”

“我生了一场病,大不如从前,不能提刀了。”林然淡然,瞒也瞒不住的。

陈晚辞失落,“臣此来,是为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