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夜空被冲洗得格外纯粹,像块通透的黑曜石。
黑色宾利不疾不徐地在路上行驶。
车内死寂,何嘉言手把着方向盘大气不敢出,时不时瞟两眼后视镜。
后座气氛微妙,林霁尘上车后就一直低头在看文件。人坐得笔直,两条修长的腿叠着,凛冽的气场自动帮他在周围划出一块“活人勿扰”的禁区。
姚光醉得厉害,靠在他肩头睡觉。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每次滑落,旁边都会及时递过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脸放回原位,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瓷器。
整个过程,林霁尘没转过一次头,甚至视线都没从文件上移开,却总是能精准地护住她脑袋,就好像耳朵上多长了只眼。
这么厉害,怎么就没见他翻过文件?
何嘉言咋舌,想起一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柏萃开会的时候。
会议原本进行得井然有序,林霁尘不知看到什么消息,突然叫停,神色凝重。
大家心里打了个突,以为他又要开火,正在发言的那个高层吓得两腿打颤。屏息安静数秒,宛如经历了沧海桑田。
可林霁尘并没指责谁,合上笔电淡声道:“今天先到这。”
就上楼换衣服,还让他把晚上的电话会议全取消了。
跟在林霁尘身边这么久,何嘉言深知他的性格——沉稳冷静,遇事不慌。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这话套在林霁尘身上,就算泰山在他面前崩个稀巴烂,石头都朝他脑门砸过来了,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甚至还会很淡定地掏出手机,不紧不慢地指挥人将这些石头运走,好在别处再造个泰山出来发展旅游业,扩充他林氏的商业版图。
所以当林霁尘不顾一切出门时,何嘉言很快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拿出他入职以来最佳的秘书素养,勤勤恳恳给他开车,甚至都开始打腹稿,宣誓哪怕林氏破产他也不离不弃。
然后林霁尘就让他把车停在了一家火锅店门口。
再然后,他就看见自家不近女色的扑克脸老板,抱着一个醉醺醺的小姑娘出来,唇边勾着淡淡的笑,线条冷硬的眉眼间融了种百转千回的柔情。
啪啪啪!
何嘉言感觉自己的脸已经肿到可以不穿任何装备直接跳进太平洋潜水,绝对淹不死。
而这时,后座还真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啪”。
姚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大眼睛迟钝地眨巴两下,茫然盯着林霁尘的脸瞧,“咦?”
撑着他的肩坐直,在他冷漠的目光中,缓缓抬起两只手,用力拍夹住他的脸。
何嘉言倒吸口气,心里跟播弹幕一样,嗖嗖弹出去无数条“卧槽!”
真有不怕死的?
而姚光的意识还在异次元游泳,完全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只扒着林霁尘的脸,用力往自己眼前拽,“你睫毛是不是比我的长啊?”
全世界都安静了……
车内空气仿佛被抽空,何嘉言脸憋得通红,在“马上跳车”和“留下来面对老板火山爆发”两个死亡选项间左右横跳。
他手都已经哆哆嗦嗦摸上车门锁了,林霁尘却低笑一声,不仅没把姚光丢出车窗,还抬手轻轻覆上她手背,俯身进一步拉近距离,抵着她额头,懒散地拖长声,“比比看?”
桃花眼撇去往日的清高和沉静,难得流露出一种不经意的风流痞气。
何嘉言眼珠子都快瞪掉。
要不是一路从柏萃跟来,他简直要怀疑他家老板是不是被调包了。这姑娘究竟是何方圣神,打了老板还能安然无恙?要知道上一个跟老板叫嚣的人,现在还在西伯利亚和狗熊过家家呢!
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为了活得更长久,他很灵性地帮他们升起挡板。
这位比泰山还重要的漂亮小姐姐,今年的年终奖能不能翻倍,就全靠你啦!
*
挡板升至顶端,隔绝开两个世界,暧昧的气氛在空气中生根发芽。
姚光望着眼前突然放大的俊脸,有点懵,歪着脑袋呆呆看他。乌黑长发柔顺地散在两肩,烘托出一张雪□□巧的脸。
少见的乖软,是她深埋在荆棘丛生的保护壳下,从未向外人表露过的。
林霁尘左边胸口无可救药地软化、塌陷,启唇想要说什么,手里忽然多了样东西。
“帅哥,加个微信呗。”
姚光将手机塞到他手上,仰着小脑袋巴巴看他。
昏黄光束里,她眼尾如水墨般泅开淡淡的桃粉,勾着女人细腻的媚,眸底却是不谙世事的纯净。
发丝被灯光挑染得透亮,随她抬头的动作垂落一缕,贴着粉白的面颊,婉转地翘起个梢儿。
稚嫩又娇媚,是个男人都拒绝不了。
林霁尘眼眸微暗,把玩着手机,懒洋洋地往后仰靠在座位上,“你经常这么跟别的男人要微信?”
树影混着路灯滤进车内,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斑驳。姚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从他森冷到没什么情绪的语气中猜出,他很不高兴。
“没要过。”她连忙摇头否认,人也跟着往后挪。
下一秒,她的后脑勺就被他掌住,不由分说地拉回去。
男人那张好看到过分的脸在眼前逐帧放大,再放大,从360P变成蓝光,清楚到都能数清他有几根睫毛。离鼻尖仅剩一寸距离时,他又霍然停住。
宾利有条不紊行进,路灯时有时无地照进车内。光影交叠中,两人的脸忽明忽暗,橙黄光线贴着鼻间狭窄的缝隙钻出,勾勒出两条完美无缺的侧颜线条——
一边是错愕无助,另一边则极具侵略性。
黑夜惑人,像他的眼,目不转睛地锁住她,让她无所遁形。
“不许撒谎,否则我会对你做坏事。”
这话本身就足以让人脸红心跳,偏他还故意压低声音,用最波澜不惊的语气说出来,像是禁欲伪装下团团包裹着的情|色暧昧,更引人遐想无限、欲罢不能。
窗外的路灯闪烁了下,姚光的心也跟着轻轻颤动,下意识缩起脖子。
可男人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微冷的指尖捏住她精致的下颌,偏头绕过她侧脸,嘴角勾起散漫恶劣的笑,在她耳边又强调一遍,“很坏、很坏的事。”
声音混着他的气息,像是圆润的指尖沿唇瓣一路抚至耳旁,无孔不入。
姚光能感觉到他说话时唇瓣细微的拂动,就在她颈侧,有一阵没一阵,痒痒的。甚至还能从那似有若无的触碰中,清楚地描摹出他的唇形。
有点薄,有点冷,却很柔软。
她不由蜷起脚趾,连脚心都是酥的。
“就、就要过一次。”
林霁尘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N个度,咬了咬牙,寒声问:“谁?”
“就是林霁尘啊。”姚光嘟起嘴,气哼哼的,“他还不给!”
林霁尘一愣,反应过来,直接给气笑了。几次开口想骂,可一撞见那无辜的眼神,这口气就自动调头憋回肚子里,酝酿半天,化作一声笑叹:“你啊你……”
无奈,却也宠溺。
姚光歪头眨眼睛:?
林霁尘没好气地揉她头发。
出于爱美的本能,姚光毫不客气地拍开他的手,瞪他。雾濛濛的圆眼,不仅没半点威慑力,反而更显娇憨。
针织外套顺着右肩滑落些许,露出鹅黄色长裙吊带,勾在白里透红的嫩肩上。肩头反光,肩线连着锁骨,流畅精致。胸前单薄的布料柔软垂坠,隐约显出暧昧又危险的风景。
林霁尘空咽了下喉咙,默默移开视线,伸手不动声色地帮她拉好外套,拿起她的手机,调出微信界面。
微弱的荧光中,他下颌线紧绷。
“你不是说,他特别坏特别坏吗?”
“是啊,是特别特别坏啊。”姚光很干脆地点头。
林霁尘挑眉,长摁键盘上的小叉,才输入的一串字母“哒哒”全没了。
“不过……”姚光浅浅皱着眉,“他也有好的时候,比如、比如……”
抓抓头发,表情颇为苦恼。
“比如?”林霁尘指尖闲闲地敲着屏幕,似笑非笑。
“奶茶。”
指尖一顿。
“奶茶!”姚光突然抬头,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地抓起他的手摇晃。灯光落在她眼中,勾出两轮清浅的月,微微一漾,能照进人心坎。
林霁尘左胸口蓦地一跳,似陷入了什么回忆,转头看向窗外,手肘杵着车窗,手掌挡在嘴前,侧脸线条流畅,五官深刻隽秀。
车外的风景一掠而过,车流拖拽出绚烂光带,和夜色交相辉映,在他漆深的眼眸中投落一片温柔的浮光掠影。
上半张脸不动声色,下半张脸却在掌心,一点、一点绽开花,“嗯,奶茶。”
姚光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她虽然醉了,但还是能感觉出来,他的气场跟刚才完全不一样了。
就像尘封千年的冰山突然间卸下一身琐屑,心满意足地消融在春光里,整个人虽还挺着个腰板坐着,但瞧上去却比刚刚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时更放松。
眉宇间的冷漠和锐利淡化,流淌着的,尽是干净温润的少年气。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真好看,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姚光忍不住伸手,轻拍他的头,“不难受不难受,姐姐请你喝奶茶。”
林霁尘很浅地笑了下,抬手勾起她颊边的碎发绕到耳后,还顺手捏了捏她圆润的耳垂。
姚光皱着眉头,抬手拍他。他又及时收回来,眼角噙着吊儿郎当的笑,拿起她的手机噼里啪啦敲了一串字母,又从兜里摸出自己的,通过验证,翻转手腕亮给她看。
界面停留在个人信息,微信加上了!
姚光双眼大亮,拿着手机欢呼雀跃。
林霁尘轻嗤,“出息。”
眼睛却比她还亮。
“还想要什么?”
姚光微讶,“什么都可以吗?”
林霁尘点头。
眼里碾着星,星里藏着她。
姚光突然兴奋,“那你跟我走吧!”
林霁尘:?
姚光半跪着,双手撑在他腿上,扬起脑袋凑到他眼前,细白的小腿跟鱼尾似的,欢喜地踢腾,“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月薪过百万了吗?没有的话就辞了吧,我偷林霁尘的黑卡养你啊!”
林霁尘:“……”
哦,那真是谢谢你了。
*
这晚,姚光做了个很荒诞的梦。
梦境伊始,他们一家人还没搬进大别墅,还住在老宅。
没有讨厌的继母和继姐,只有妈妈。
正是春日姹紫嫣红开遍时,爬墙虎攀满红砖墙,底下墙影里趴着一只胖得流油的橘猫,伸着爪子拍打叶缝间抖落的碎光。
姚光窝在妈妈怀里,淡淡的尤加利香萦绕鼻尖,耳边都是和煦的风。日子像泡在蜜罐里,自带暖黄光效,扯出一段段温馨又甜蜜的过往。
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周围景致全变了样。她换上了蓝白校服,站在高中教室里。夕阳在课桌上画出一道金色的光,风簌簌涌动窗帘,携来操场上同学们的喧闹。
林霁尘带着他标志性的冰山脸走进来,人长高了,校服穿在他身上,袖子和裤脚永远短那么小半截,看着别提多别扭。
但不得不承认,还是很帅。
等走近了,林霁尘突然拽住她的手,说她爸爸已经把她卖给林家当童养媳,他们现在就要去民政局扯证。
她不信,抱着讲台拼死反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可林霁尘压根不为所动,还让人把她吊在教室风扇上疯狂旋转,自己则坐在教师办公室,悠哉悠哉地翻着《十五年高考三十年模拟》。周围一圈人忙着给他泡茶,撒了好多枸杞。
秘书冲进来,“林总,夫人已经在电扇上吊了三天了!”
“她肯认错了?”
“夫人第一天就死了!”
林霁尘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脸色煞白。
大家蜂涌上来劝他节哀,他却突然如释重负地笑了,“我总算为民除害了!”
“啊——”
姚光惊坐起,呼哧呼哧喘气,发现是梦,她松了口气。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泻入,横穿过她捏着被子的手,一路延伸至衣柜前的行李箱。她抬手抓了抓光束,茫然打量四周。
很陌生的房间,北欧风格的冷色调装修,一应家具都是国际顶奢品牌。光是她现在躺着的这张床,意大利BaxterCoucheExtra系列,就得三十万。
绝不是酒店,那会是哪儿?
喝酒喝到断片,姚光还是第一次,到现在太阳穴还一跳一跳地疼。
试着搜集昨天的记忆碎片,依稀只记得她在火锅店和许悦她们闹得很不愉快,然后……林霁尘好像来了?帮她解围,还抱了她!
所以这儿是他家?
她被林霁尘带回家了??
路上她好像还调戏了个长得不错的男人???
不可能。
她酒量虽然不怎么样,但酒品还是不错的,拿出去吹个一百年不是问题。
实在理不出头绪,姚光起床简单收拾了下,蹑手蹑脚推门出去。
粗略打量,这是间四层的顶楼复式公寓。她昨晚住的房间在三楼,不出意外,上面应该还有私家露台。而层与层之间的楼梯,都是由浅蓝色透明玻璃制成,悬挂式设计。
姚光试着踩了踩,很稳,就顺着台阶往下走。
一楼和二楼之间没有完全隔断,眼前的整面墙都被做成无遮挡的巨大落地窗。
俯身,整座城市一览无余;仰头,窗外天空明蓝,云絮触手可及,阳光严丝合缝地贴着高楼冉冉升起,漫散在她身上,一片浮光跃金,仿佛在闹市的喧嚣中拥抱一场宁静的金色慈雨。
豪宅姚光见过不少,审美早就疲劳,但这公寓的设计还是让她眼前一亮。
高阔的景观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奇效。
姚光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站在落地窗前深呼吸,吐出压抑已久的负能量,人轻松不少。
之前在日本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会跟爷爷一块晨练,回国后反而懈怠了。
今天难得天气好,她又重操旧业,抻抻胳膊,扭扭屁股,格外起劲地蹦出一身汗,最后突发奇想地岔开两腿,一手叉腰,另一手在眼睛旁边比了个剪刀手,转身大喊:“Rela~x”
……就看见林霁尘站在沙发后面,端着马克杯,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缓缓,挑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