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俞佟佟也还没有睡,她正在灯下苦练字,李鹤手把手教她。
小手轻握笔杆,手指与掌心空出一个圈,微微向内翘起小拇指,握笔方式总算是对了。但是对小孩来说明显十分不习惯,她连脸上的表情都在用力,小眉头紧紧揪在了一起。眼珠子瞪大,都不敢眨眼。
“小五哥哥,只要我学会写‘爹爹’,就可以救二哥哥吗?”小奶音天真地问。
“你若是学会,也算成功了十之一二吧。”
“啊?才那么点?”小崽子很是震惊。
她最近苦学算数,颇有成效。
可是‘爹爹’两个字真的很难写啊,好多好多的笔划,这对她来说太不容易了。
可想这回要救二哥哥,一定是更难更难的事,难到让她的小脑袋瓜无法想象。
所以李鹤才说,这次俞则宁能不能脱险全在俞相。
乔婉容没有死成对他们来说大有好处,一个死人的控诉难以推翻,但要让活人改口推翻自己的话难道还不容易吗?
不管是承诺给她什么好处,金银珠宝还是八抬大轿,只要俞家跟乔家达成了统一,将此事圈定范围在两家私事纠葛,不上升到太学与其他人,便能大事化小。
可惜难就难在,乔礼是都察院的人,他们与俞相常年交恶。现在已经不止太学这边要个说法,那些御史更是如同疯狗一般死要着此事不放。他们苦俞相久矣,奈何此人巧言善变又深得圣上喜爱,好不容易从他儿子抓住了把柄,岂能轻易放过?
但那都是朝廷官员们的斗争,是大人的事!李鹤觉得这小崽子完全不必参合,她就每天开开心心地吃糖玩耍,给自己带鸡腿就够了,相府还有且好几年的富贵呢,那皇帝不会让俞相被斗垮的。
但是俞佟佟却坚持认为:“二哥哥是清白的,不能让他被大家误会。”
毕竟她自己也有过背黑锅的经历,知道那种滋味不好受。小孩子的同理心很强,她一想到二哥哥被陷害就不好受,心口那个位置一揪一揪的。
而且自己被误会的时候还没有被抓起来,二哥哥却被关在牢里。惨还是二哥哥惨,呜呜呜……
“你为什么觉得他是清白的?”李鹤反问。
“是二哥哥自己说的呀,他,他告诉我们和爹爹的。”所以俞佟佟这么肯定。
“他说了,你就信啊?”不知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吗?
每个囚犯在堂审时,也一定会高呼自己是被冤枉的。
李鹤觉得这小傻子也太单纯了,跟了俞相这么久还半点心眼都没有。以后自己恐怕得看紧她,免得她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虽然他现在借由相府躲着,但除了俞佟佟以外,这府里任何人李鹤都不在意。
不过俞则宁这事,确实有些蹊跷。
他记得前世乔婉容是上吊自尽的,但没人知道她自尽的原因,一个小小的御史家小姐罢了。
乔家人也只是将其草草下葬,不许宣扬。
如今想来,其中或许真有内情。
奇就奇在,俞则宁若真是撞见了乔婉容与其他人苟合,他为何当时不说呢?
还任由对方污蔑自己,不作辩驳?
“小五哥哥,我写好了!”
趁李鹤出神的时候,俞佟佟已经收好最后一笔。
李鹤看她写的东西,状如虫爬,也不能对她要求太高,只要心意到便行了。
随即他见小崽子的目光正一转不转,盯着手上的毛笔看。
李鹤道:“你喜欢啊?送你了。”
“真的吗?”俞佟佟眼睛一亮,随即表情又有些纠结,“还是不要了,夫子说,君子不能夺人所好。”
她两只手捧着,把笔还给李鹤。
“小五哥哥,你……你也挺不容易的。”
他在她们家里做工,连件好衣裳都穿不上。还得攒钱买笔自己偷偷学习,小五哥哥真努力呀。
好几次来南院,俞佟佟都看见小五哥哥被人使唤来去,砍柴砍到手都流血了,总是被人欺负。
尤其小五哥哥还长得那么好看,一看到好看的人受欺负,小崽子心里就酸酸的,跟二哥哥被抓去牢里时一样难受。
李鹤:“……”你这个眼神是在同情谁呢?
她怕是不知道,南院这些人平时被李鹤整得有多惨吧。
他不需要谁的怜悯,李鹤当时就把毛笔往小崽子手里一塞:“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随后又不甘心,偷偷瞥了小崽子一眼,问她:“我说我有一天能坐万人之上的位置,你信吗?”
到那时,你想要什么我给不起?!
“小五哥哥,我……我……我现在能把这个拿去给爹爹看了吗?”她拎着手里那张纸,压根没听李鹤说话。
李鹤咬牙切齿:“……能!”
算他自作多情!
***
“叩叩叩。”小奶音模仿着叩门的声音,在外面问,“爹爹在吗?”
没等到回答,又叩了三下,这回声音还放缓放轻了。
随后书房的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缝,木门发出与推门人意愿相反的‘咿呀’声,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藏在那条门缝后边,蹲在门口,暗中观察。
俞相放下手中的东西,无奈对她道:“进来吧。”
得到爹爹的允许,小崽子终于放心把门推开,一骨碌钻进来,小小身影如投林的鸟儿奔过去,背着手:“爹爹,嘿嘿!”
“什么事?”
“这个,给爹爹看的。”
俞佟佟将藏在背后的宣纸递给他,俞相展开,就见上头有好几种笔记的签名。
为了让朝廷重罚俞则宁,太学部分学子联名上了万言书给圣上,还要去民间收集万民书。俞佟佟跟俞莲见了,两个小姑娘也照葫芦画瓢。
但她们拉不到那么多人帮忙,就只在相府里找人支持。
这上头有俞莲的字迹,她的字柔婉工整,竟看不出才学写字几天而已。
而相比较之下,俞佟佟的字就歪七扭八,都不能说是字,勉强能看出写的是:“爹爹,你九九二哥八……”
后面跟个小姑娘哭泣的表情,简笔画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表示是她。
这上头还有二姨娘签字,她这些日子为了自己儿子的事吃不下睡不着,多方行走。甚至让人带话去乔府问需要花多少钱私了,结果让人借机又参了俞相一本,说他管妾不严,无良无德!
二姨娘也是没办法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要能救儿子让她做什么都行。
而八姨娘的签名,是小五哥哥替小崽子去要的。
八姨娘应该巴不得俞则宁早死才对,谁有孩子她恨谁。
李鹤用什么方式让她写下为俞则宁跟相爷求情的话不知道,反正从笔锋就能看出来八姨娘是不情不愿的。
至于大夫人那里,小崽子也去要过。
她跟三姐姐一起去,交代了事情经过,希望大夫人能跟他们一起向爹爹求情,求爹爹出手救二哥哥。
但李氏听完没什么表示,两个小姑娘终究是怂了,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狗在撵。
对了,连大福都被按了爪印,贡献出它的一份力量。
俞相看着这份不伦不类的‘万’民书,一时哭笑不得。
“你二哥抓都已经被抓了,让爹看这个有什么用?”
“爹爹你可以……可以帮二哥哥的!”
“你为什么觉得爹爹可以呢?”
“因为爹爹,很厉害呀!”小崽子的口气既坚定,又理所当然。
她之前见过了爹爹在公堂之上救小三藏母子,觉得爹爹就是无所不能的,小五哥哥也这样说。
但这回不一样,皇上下令让京兆尹查案,让那个乔婉容的父亲去当监审。
这是有意要俞相回避。
上回怎么也算是为民请命,而如今犯事的是他儿子。以俞相的名声,若是他出现在公堂,旁人必定认为他想包庇,议论之声反而对俞则宁不利。
“你二哥自己作死,我也帮不了他。”
“爹爹骗人!”
爹爹要是真的无能为力,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屋里,他会去乔府找那个乔大人私了。而不是眼看着事态越扩越大,都影响到他自身了。
以俞相的手段,他不管在不在意俞则宁这个儿子,都会将此事妥善解决。否则就会像如今一样,此事被御史台和太学那群夫子当做攻讦他的武器,心机深沉如他,不可能没留后手。
这些都是小五哥哥分析的。
虽然俞佟佟并不是很听得懂,但是两位师父也这样说。魏嬷嬷在后宫中历练过来的,惯会揣摩人心,而苏公公在先皇身边也是监管了大风大浪,这两人都不相信俞相会被那些御史和太傅按着打!
“爹爹,你在写什么呀?”
小崽子把着紫檀木的书案一角,努力蹦得老高,看到了爹爹面前摆着张神秘的纸,上边写满了字。
她不认识上面写了什么,只觉得爹爹的字……好像也不是很好看嘛。
甚至比起三姐姐来,还要差一点点。
俞相也不知是不是从她的小眼神里,看穿了她的心声,敲一下她的小脑瓜:“你爹爹跟你二哥的事都少管,管好你自己!”
“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二哥哥呀?他一个人……很可怜!”
“你想送他最后一程?”
“嗯。”
“爹叫人打点打点。”
在小崽子的软磨硬泡下,俞相决定在第三日,也就是俞则宁被提审的前一天去天牢时,顺便领着她们姐妹二人一起。
从这天早上开始,俞佟佟就开始激动了,她准备了许多礼物带给二哥哥,听说牢里面都没什么好吃的。
萧雅定怕小团子被人欺负,最近每天都要抽空来陪陪她。
这天正好跟三皇子撞上了,而且李稷主动开口:“县主,借一步说话。”
萧雅定红着脸跟她说了会儿话,之后便跟赵霓裳赶去了乔府。
她们作为乔婉容的同窗,前几日便来探望过。
今日她们没想会刚好跟另一个前来探望的人碰上。
“杜婉,你怎么在这儿?”
杜婉没进太学,她家里请了夫子入府。
不过杜婉跟乔婉容的父亲同在御史台为官,又正好是上下级的关系,两家有些交情,女儿们自然也认识。
杜婉来看乔婉容并不稀奇,只不过萧雅定和赵霓裳都有些日子没见她了,乍一见到有些惊讶。
那日镇国公府的春宴上,萧雅定一心要护着俞佟佟,杜婉又丢了脸。她自觉被这些姐妹给孤立了,在家里躲了好长时间。
这回听说俞则宁出事,她方才出门,一出门便来找乔婉容。
“我是听说婉容出了事,来开解她的。俞家那位二少也实在太无法无天了,以为他仗着自己家世高便能为所欲为,真不是什么好人!”
听到杜婉骂俞则宁,萧雅定和赵霓裳一时都沉默了。
杜婉看这两人一眼:“什么意思?春宴那日护着俞家六小姐也就罢了,现如今她二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你们难不成还要维护他?”
倒也不是维护俞则宁,只是看在小团子的面子上,尽量忍住不骂罢了。
杜婉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之前俞佟佟还要求自己跟她那个纨绔二哥道歉,幸好自己没道歉。
如今她就算走出去,也不怕人家说她愿赌不肯服输了。
如今俞则宁犯事不正证明她之前骂的没错吗?
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她来本想拉着乔婉容这个受害人作盟友,跟她一起抨击那混账人。
谁知道杜婉一连来了几天,都是她自己在说,乔婉容总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就算杜婉在她面前反复提到俞则宁这个名字,她也不肯露出憎恶或讨厌的情绪,让人看着不够解气。
乔婉容神色苍白,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紅痕,是她那夜上吊被勒出的。
她本是死意已决,却没有死成,被人救下来便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深思恍惚,整日以泪洗面,眼睛肿似核桃,短短几日便瘦没了人形。
萧雅定跟赵霓裳看她像个没生气的布娃娃,心头也不好受。
“婉容,听说你这几日都不肯吃口饭,那怎么行呢?身体会撑不住的,明日提审俞家二少,还需要你当堂作证呢。”
谁知道闻言,眼无焦距的乔婉容突然一个激灵,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发抖:“我不……我不作证!……不要去……我不去!”
“……我不要见人……”
杜婉赶紧扶着她点,再开口就对萧雅定有些怨怪:“县主,你看婉容都这副样子了,她不能再受刺激。再说女儿家受到这样的羞辱,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了,你们怎么能让婉容再去抛头露面?”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出面指证那个混蛋,我还要亲眼看着他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犯错的人是他,难不成以后你要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孤独终老吗?”这话是赵霓裳对乔婉容说的。
她性格爽直强势,最讨厌这世道上条条框框的规矩,将女子钉死在闲言碎语里了。
赵霓裳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若是真遭遇到这种事,绝不会自轻自贱也不顾影自怜,她就算要死,也要拉上无耻之徒做垫背。
可惜如她这般彪悍的女子,全大梁应该找不出第二个了。
因此杜婉跟乔婉容都难以理解。
“你们就不要再逼婉容了,她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难道真要逼死她吗?让她去公堂,岂不是又要见到俞则宁那个恶魔……反正这回皇上都下旨了,不允许俞相徇私枉法。又让婉容的父亲去做陪审,就算她不去也能得个公道的,俞则宁这回绝对别想脱身!”杜婉一副跟乔婉容同仇敌忾的语气,其实她心里就是想看见俞家的人倒霉。
萧雅定却一直在观察婉容的神色,她想起三皇子跟自己说的话。
故意叹口气道:“是啊,这回事情严重了,连俞相都保不住他。俞则宁若真犯了奸/污之罪,又秽乱太学,数罪并罚可能会被判秋后处斩。”
杜婉就听不惯萧雅定一副为俞则宁可惜的口气,觉得她被俞佟佟给迷惑了,导致整颗心都偏向俞家,忍不住冷哼一声嘟囔:“这种人是死有余辜!”
“若他真的做了,当然死有余辜!可若不是他做的呢?”
“怎么可能不是他,大家都看见了!”
“你又不是太学的人,你亲眼看见了吗?”赵霓裳忍不住白了杜婉一眼,就受不了她在旁边多嘴拱火。
“我……我没见着,但我听婉容说的。难道你的意思是婉容撒谎吗?”
杜婉一张嘴顶不了两个人,她本来想拉着乔婉容给自己点底气。
谁知道后者被她一碰,却甩开了手,整个人瑟缩着躲到了床脚,一边流泪一边摇头:“我……我不知道!你们别问我了……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也不去公堂……别逼我!”
“没人逼我,我刚才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婉容你别多心。我肯定站在你这边,毕竟咱们的目的都是要将坏人绳之以法,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你说对吧?”
闻言,乔婉容一怔。
她缓缓抬起婆娑泪眼,与萧雅定对视了一眼,又猛得低下头来。
她还在发抖,见自己蜷成一团,身上裹着被褥都冷得不行。
赵霓裳突然想起来,赵南说过俞则宁身上有伤,前一天又从树上狠狠摔了下来。
他一个没练过武功的矜贵公子,真有本事把乔婉容吓成这样吗?
赵霓裳甚至觉得自己的胳膊可能都比俞则宁大腿粗!
从乔府出来,萧雅定跟赵霓裳原本最是替乔婉容打抱不平的人,如今心里都有了疑问。
她们与三皇子接上头,说了乔婉容古怪的反应:“但是从她嘴里始终问不出什么,她好像很害怕,但又不知道是在怕谁。”
“我去事发的厢房查看过,并未发现任何冲突痕迹。”李稷也道。
也就是说,乔婉容口口声声说她被俞则宁拖入厢房/奸/污,但她其实是没有挣扎的。
“但从房内的脚印看,应该有第三个人!”
“这就古怪了,她为什么要说谎?还是为了掩护什么人?”
身为同窗,大家都不想以恶意揣测乔婉容。
何况看她如今的样子,是真真实实受到了伤害。
还有俞则宁若真是被污蔑,他为什么不替自己辩驳?指出第三个人是谁?这才是最古怪的吧。
只听李稷神色复杂地幽幽道:“或许……那个人的名字一旦说出来,是大逆不道!”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杜婉哈,她自己还是小孩,不可能让乔婉容自杀。
所以真相究竟是……真相是……这个人……就是……谁?
我的读者们:请问想打作者是订阅了直接打,还是走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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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在2020-11-3021:36:08~2020-12-0316:4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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